“玉灵超脱六道伦常，可入冥府，掌监司，你却因心愿未了踏入轮回。承了不属于自己的因果，换心上人继续投胎做人的机会。殊不知，缺失天魂者，即便有转世，寿命也不会长。”

“因果相生……罢了，你自己看吧。”

地君说罢，手一挥，一点红印出现在江启臣眉间。

一瞬间，高山起落，江河改道，繁星坠下天幕，大地滑入汪洋。

生死轮替，沧海桑田。

江启臣跨越了时间和空间，隔着百年，看到了一场雨。

一场降了七天七夜，连绵不断的暴雨，冲刷着最后的战场。

冤魂、亡灵、憎恶、遗愿，汇成沉甸甸的煞气，积攒、凝聚在尸横遍野的这片斑驳的土地上。

不远处，趴伏在地的一具尸体已经浮肿发白，手中紧攥的玉石逐渐发出微弱的荧光，在灰蒙蒙的雨幕中耀眼起来。

玉身上的光越来越强，直到最后，满地血水泥浆中，一双白底金纹的靴子渐渐显出影子，淡薄的仿佛天边的云，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怔愣地看着满地碎骨残骸，又戳了一下那具尸体上的重甲，只一下，便从那具尸体腰间掉出了什么东西。

一个香囊。

香囊里有一封家书，防水布没能包紧，纸张发皱碎烂，他只能勉强认出上面的几个字。

——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不负。

末尾是“启臣书”。

他看了片刻，皱起眉头，随即将信纸一丢，伸手从尸体手中拿走了那块本命玉，皱眉思索。

他虽忘却生前事，却唯独记得自己名为江启臣，需寻一名为高若愚的人。

玉灵化形煞气冲天，甫一出生便要承受天劫。

八十一道雷劫狠狠劈下，裂土分崩，冥界动荡，万鬼同哭。

地君算阴阳知因果，挑了一缕意识去探查，发现枉死城内多了一百一十多万条亡魂。

亡魂若不好好安置，必会引起祸乱，地君亲临，引魂渡忘川，喝孟婆汤，了前尘事。

度化不了的，怨念深重，不愿离去的魂魄，便会聚集到杀死他们的器物上，经年累月，不离不散。

地君不知早已有人献魂祭剑镇压亡魂，心忧承影作祟，于是施加法阵辅以符咒，将承影深埋地下长达百年。

之后，地君面对渡完劫的玉灵，亲口问道：“做我冥府监察司官，可否？”

江启臣俯身施以一礼，礼数极为周全。

“我生于混沌，虽忘却前尘，却总觉得尚有心愿未了。”

“当真不留？”

“不留。”

“……也罢，行人道踏轮回，切记阳世间规矩颇多，莫要干涉凡人生死伦常。”

“如非必要，我不会干涉。可否请地君查一人？”

“何人？”

“姓高，名若愚，无字，”只说到这里，地君便打断了他的话，“杀孽重，与轮回无缘。”

江启臣一愣。

他虽然已经把生前种种尽数忘记，却仍觉得自己需要为这高若愚做些什么，于是脱口而出。

“若他的杀孽由我承担，可否？”

“为何？”

江启臣微微皱眉，“不知，上穷碧落下抵黄泉，他既召我回来，想必总归是有心愿未了，我该帮他圆了才行。”

地君的声音似乎带上些隐晦不明的意味。

“你知晓他心愿如何？”

“不，但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凡此种种也要有命活着才行。”

“凡人生死簿虽可修，但——”

“代价为何？”

“……本命玉。”

“好。”

“即便触天道，逆伦常，舍本命，也只能陪他五世生死，一旦本命玉碎，即便是枉死城也再容你不得，只能存于幽冥，永世不得超生，当真无悔？”

“不悔。”

由此，高若愚踏入轮回，江启臣也便跟着走了人道。

可后来，踏入轮回不等于可以健全地活到生命尽头。

第一世，因玉灵初化形即入轮回，魂魄陷入沉睡，无知无觉，江启臣出生便夭折，他没有机会去找那一世的将军。

第二世，江家启臣小少爷逃婚，路遇不测坠崖，被某位途径此地的书生所救，精心照料下，小少爷得以康复，并将祖传澧昭玉赠予此人。

书生唤作高若愚，江启臣只觉和这人亲近的很，两人结伴而行。

高若愚不愧寒窗苦读十余载，最后功名利禄加身，中了状元。

而后，君王赐婚，恩不可违。

于是，良辰吉日，新状元郎以十里红妆为聘，迎娶当朝公主。

翠竹法身碧波潭，滴露玲珑透彩光。

澧昭玉在他腰间，从未摘下。

江启臣未做告别，自行离去。

不成想，大喜之日未过多久，驸马便于骤雨初降之时感染恶疾。

有侍从谣传，在驸马神志不清之时，仍然握紧了手里的澧昭玉，口中念的不是公主名讳，而是另外两字——“启臣”。

而在同一个雨夜，江启臣的魂魄从小少爷身上离体，受澧昭本命玉的吸引，来到了病重的高若愚身边。

他记起自己玉灵的身份，知晓要寻的人就在眼前，即便魂魄离体会对肉身造成不可逆损伤，他也不在乎。

然而高若愚病入膏肓，恶疾后没多久便过世了。

江启臣返入冥府，方知高若愚两世都早早殒命，由此追问地君缘由，地君尚不知问题出现在高若愚缺失天魂上，且天魂献祭后便不再由冥府所管。

地君道：“本君可保他无灾无难至少十载。”

代价，便是江启臣玉灵的一魂两魄。

然而，人间十年，白驹过隙，高若愚即便增补寿命，也尚未活到三十岁。

玉灵执念过深，继续与地君交易，用魂魄去延长高若愚的生命。

他强忍百般苦楚，硬生生地再剥出一魂离散三魄，献祭般小心翼翼地补给了高若愚的第四世。

江启臣以为，那样鲜活的，热烈的生命，至少可以活到四十岁。

然而，他做的努力就像笑话一样，高若愚第四世的生命，不过一半便戛然而止！

追其原因，竟是冥府枉死城看管不利，导致厉鬼出逃。

江启臣不甘心！

他跌跌撞撞，带着最后的一魂两魄，带着从内而外的伤，带着第四世高若愚惨死的记忆，闯入冥府，大闹冥界，好一个地动山摇！

“地君所言若不作数，要这冥府还有何用！”

疾风大作，白浪掀天。

顷刻间，黑云覆地，刹那间，万鬼同哭，声音凄厉，震得整个冥界都在呜咽，血色忘川宛如炼狱。

江启臣眼尾发红，白衣猎猎，失神失智。

黑白无常已然跪伏，身躯不住发颤，抖着嗓子才挤出来两个字。

“入、入魔……”

人、鬼、灵、怪、神、魔。

地君仍端坐在前，周身被看不见的气流隔开，黑发随风轻轻动了两下，便又落了下去。

“厉鬼出逃，在人间惹下祸患，是本君的过。”

他单手成结，轻轻一弹，一粒微弱的红芒自指尖游出，若无其事地钻进黑影里。

云散了，忘川水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江启臣蓦的呕出一口血来，眉心一点红一闪而逝。

他抬手抹去嘴角血迹，眼中烈火灼灼。

地君淡声道。

“执念入魔，何至于此。”

“本、至、于、此。”

“凡人尘世本不值你如此劳神费心，”他叹口气，像是可惜，“第五世轮回，你……决定好了？玉化形不易，若是跟着我好好修炼，或许能填补一些你的残魂散魄，若是真的将这最后一魂两魄也献出去，那会发生什么，本君也尚未可知，你还要轻贱自己吗？值得吗？”

“并非轻贱，只有残愿！若能拼死一搏，让他不再受既往杀孽影响，即便只能陪他最后一次，我也会拼尽全力让他解脱，自此以后，只有平安顺遂。”

“也罢，”地君垂眸，拂袖而散，不知归去。

黑白无常上前引路，没有过多言语，细看之下，才能发现他们还在微微颤抖。

途中再次经过忘川，忘川水浪滔天，散魂游魄残缺不全，鬼哭狼嚎，却都在江启臣经过的时候息了声。

江启臣抬步踏入轮回路，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最后一次么？

那又如何？

他要做最后一搏，只要高若愚能避开地君口中这一世的阴兵借道，那此后，他便可彻底脱离既往杀孽造成的因果，再不用只活短短二十载。

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