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血月半悬，周围浅淡的云层都被染上一层薄红。

空中几声尖锐的乌鸦鸣叫，声嘶力竭，惊回了江启臣的意识。

他的思维短暂迟滞了一瞬——现实与虚幻之间隔了一池湖水，情绪翻涌着最后的余波，仿佛水中庞大又沉重的巨兽，缓缓浮出，鼻息吹得水面波纹粼粼，搅得人心神不定。

他眨眨眼，在寂空诵经的声音中迅速解开腰间粗麻，然而起身的时候动作有些踉跄，像是力竭后腿脚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竟然直接靠在了墙上。

再想起身，身体竟然都跟着发软，可见刚才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火的时候，火苗不住晃动。

木门早已化作齑粉，冷风穿堂而过。

江启臣缓缓吐出一口烟，在缭绕烟雾中偏头，露出额头撞击小法阵后留下的那一片淤青。

他的目光落到了脚边的尸体上——

那是高若愚的尸体。

对方血液喷溅出来时那种粘稠厚重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地上，血迹早已干涸，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图腾颜色近乎发黑，一丝丝，一条条，一缕缕，胶着，缠绕，扭曲在一起，空气都随着颤抖的火光波动。

他试图转移回忆，忘记那个小孩子般的自己是有多想扑过去跪在地上的尸体旁，去拉高若愚的衣服，那么害怕却又想亲近，手足无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也不想记起，对方最后看向自己的那一眼里隐藏的复杂情绪。

看不懂。

“寂空，”江启臣轻轻唤了一声，诵经的声音却没有停。

隔得太远，江启臣看不清那和尚的表情。

周身细散的风渐渐停歇，诵经超度亡魂的声音也终于停了。

半空中的承影剑彻底稳定下来，仿佛在杀死高若愚以后，它身上的戾气都消散了一般。

寂空的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寂寥，他道：“尘归尘，土归土。”

语毕，彻底无声。

承影剑荧光一闪，星星点点细碎的萤火浮现，汇聚成一个人影。

那人身披重甲，当全副身形凝为实质的时候，一股杀伐之气缓缓流淌了出来，漫布在空气中，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是个武将。

江启臣呼吸一窒，这个人冷硬，沉稳，从内到外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上位者气息，坚硬如石。

一声悠长的号角声贯彻天地。

血色天幕下，无数兵马车架，枯骨士兵，举着影影绰绰的枪矛，万支长.枪的尖头闪烁着猩红的光，阵列而来。

寂空咳了两声，嗓音沙哑，不知是对着谁在说话。

“冤有头债有主，若你想要我的命，拿去，我……求仁得仁，甘愿赎罪。”

说完，他冲江启臣露出一个清淡的，解脱般的笑。

武将缓缓睁眼。

就在此时，一股磅礴势不可阻挡的气势从承影剑上蓦然爆发出来，有什么东西闯出禁制，屋内登时狂风大作。

承影剑嗡鸣阵阵，倾斜的剑身蓦然端平，剑穗抖动的越来越厉害，紧跟着尖啸一声，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直冲寂空而去。

汹涌又蓬勃的力量从武将体内爆发而出，他的动作迅捷有力，几乎在承影疾射而出的瞬间，就握住了剑柄，继而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顺着力道，亲手将承影整根没入寂空的胸口。

寂空不闪不避，被那力道撞到了墙上，一时间烟尘四溢。

可他只是笑，咳的满口都是血。

“答案……寻到了。”

这是一场跨越几百年光阴的赎罪。

寂空最后看了江启臣一眼，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手里的东西也跟着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是摄魂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寂空摘了下来，一直握在手里。

无人将他超度。

武将浮在半空，半晌，他松开剑柄，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好像不认识似的，翻过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紧跟着，一连串奇怪的音符从他喉间发出。

悠长，带着某种古怪的韵律，是某个早已失传的语言，经过沧海桑田变化后，无人可懂。

外面的阴兵渐渐隐去了身形。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瞬间弹出，直奔摄魂铃而去，却被武将眼疾手快地一抓。

那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孩，脸色已经憋得青紫，无论怎么挣扎都脱不开武将的束缚。

他费力地扭头看向江启臣，从喉咙眼里挤出来几个字：“……蒙月、蒙月哥哥。”

耳边奇怪配饰随着动作晃动个不停。

这个名字似乎让武将的动作产生了轻微的迟滞，紧跟着，武将手一甩，就将小孩甩了出去。

那小孩落到地上，像是被吓狠了，捂着脖子一个弹跳就蹿上了房梁，缩着身子向下看，只露出一双水汪汪有着黄色竖瞳的眼睛，紧紧盯着江启臣。

武将似乎想在这间破屋里找到什么痕迹，有些茫然地四顾。

他吐出两个字：“……蒙、月。”

发音含混又空虚。

待看到高若愚的尸体时，他转瞬就出现在了尸体身边。

“废……物。”

江启臣心头一跳，刚要有些动作，就听头顶有人喊了一声喂。

带着调笑的，不怀好意的，甚至有些看热闹的一声——“喂”。

他抬头，看到一人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坐在屋梁上，怀里抱着刚才那小孩，像是在慢慢安抚。

那人手搭凉棚看了眼外面，而后啧啧道：“我这冥府的阴兵都被吓跑了，看来大将军实力不减当年。”

江启臣脑子转的飞快，电光火石之间就将所有事情串联了个遍。

血月、散魂、阴阳通、冥府、阴兵、寂空……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地君？”

“哎呀，这次认出我啦。”

地君将自己倒挂在房梁上，把小孩递给江启臣，似乎是要让他抱住，然而这动作好像激怒了武将。

江启臣只觉面前风声一过，武将已经五指成爪，迅疾如电，直接抓向地君面门，却是扑了一个空。

地君躲开那一击，笑吟吟地开了口：“没想到，当年屠城百万的大将军，居然抽出天魂祭了剑，镇压这些魂魄百年，啧啧啧。”

他抱着小孩轻飘飘地一跃而下，几个动作间就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咒，随即一掌推出。

符咒疾射而去，隐没到了武将的胸口，瞬间将他钉在了原地。

“你记不记得，算了你肯定不记得。”

屋内亮起了磷火，地君的眉目虚幻的有些不真实。

仿佛画中走出来的人，一颦一笑间都能勾魂摄魄。

地君敛了笑意，指点江山似的往那一坐，把小孩往地上一放，颐指气使的让人家给他上茶。

小孩手里凭空出现了一杯茶水，和高若愚之前描述的一样，红棕色的茶叶旋转着飘在上面，像是浸了血。

地君尝了一口，而后呸的一下吐了出去，脸皱成了一坨。

“我可是救了你，你就让我喝往生茶？小兔崽子太没良心了！”

他说着就大手一挥，原本六七岁的小孩转眼成了一条红缨蛇。

当啷一声，摄魂铃也落到了地上。

红缨蛇竖起身子朝着江启臣的方向望了望，用蛇尾勾住摄魂铃，送到了江启臣手里，而后迅速游回地君身边。

地君弹了一下蛇头。

“刚学会化形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出来见你主子，结果差点被别人捏着脖子掐死了吧！”

他叹口气，看着江启臣，道：“几百年前，本应入轮回转世的一条魂魄被阳世间的人强行召回，无处可去，只能聚身于一块玉内，以玉身塑形，超脱六道，成了玉灵。嗯，别想了，是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逗弄着手里的小蛇，眸色渐渐沉了下去，而后看向高若愚的方向。

“招魂术本就逆天而行，施行此术之人枉顾人命、滥杀无辜，造下冤孽，天地震怒，将他从六道中去除。可我没想到，他缺的那条天魂，居然附在剑里。“

地君挽指捏了个诀，而后轻轻一弹，随即手腕翻转，五指收拢。

只一瞬间，武将的身形就化作一团莹莹光火，被聚拢到了地君的掌心中。

地君手指轻轻一弹，道了一声“去吧”，就见那团莹火仿若认主一般，径直钻入高若愚的身体。

“我做这些，一方面是他本就阳寿未到，另一方面，免得你日后想起来，再去冥府大闹一场，我那地界可经不住你三番五次的折腾。”

江启臣蹲下身，手指搭在高若愚手腕处，果然摸到了细细的脉搏。

他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至于教授此术之人……”

地君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不远处寂空的尸体，淡声道：“亦是不得善终，生生世世承受无尽轮回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