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田猎分四季举行,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此次春蒐,太史卜算的吉日和世子束发礼不过隔着月余,故而声势较历年都要浩大。
只听号角声响起,大部队一同向着北郊敖山进发,行至半路时,各诸侯带着精兵健马一同会和,众马嘶鸣,旌旗飘扬,好不热闹。
高若愚全程冷眼旁观,视线扫过一个又一个诸侯。
与北境不同,现今中原早已化为十八郡,由最高级别的商天子统一领导;而北境仍为分邦治国,各路诸侯独处一方,有兵有权。
澧昭王不傻,若是出来狩猎,定然不止君王玩乐,而是借出猎阅军习武,威慑列国。
而他高若愚却可以作为俘虏,仍然以世子爷教习师父的身份随从。
澧昭人对他这种突然出现的中原面孔也没有排斥多久,好像他们对于多族的融合早就习以为常,并且不知道哪来的信心笃定他今后定会归顺。
高若愚的目光落到了江岁和身上。
那小世子正着一身猎装,红皮护膝,金饰的靴子,背负弓箭,缺心少肺般蹦跶着与各个年纪相仿的世家公子打招呼,头上没绑辫子,而是扎了个髻,似乎下一秒就要散开来。
腰间的玉,也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高若愚的目光就在玉上盯了片刻,而后轻描淡写地移开,手上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
行经耕地农舍之时,有身着南蛮服饰的老百姓,会停下手头的活远远地看一眼这一大帮子人。
南蛮人均好斗,于中原而言,是让人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一口痰,凭着骁勇善战的风格与游牧民族的习性,虽只有方寸之地,却一直与北境、中原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中原与南蛮,因为历史原因,好比冰与火,势不两立,而北境却与之不同。
在北境,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
澧昭作为北境内土地面积最大的国家,威慑力够强,却也性情温和,属于那种“你只要不惹事,我不动你,甚至可以提携你一二”的老大哥。
老大哥秉承着广纳贤才良臣的原则,若有愿意归顺者从他国前来澧昭,会有专门的司官检验其德行能力学识,据此分配相应职务为官,或分配良田土地为农,颇有些天下大同的味道,因此也吸引了不少想要定居的南蛮人。
这样的统治已有百年,看上去,澧昭毫无式微的征兆。
高若愚目光微垂。
但到底,树大招风。
“王叔说——”
一声清亮高呼瞬间将他的思绪拉拢了回来,原是已经到了敖山猎场,满山遍野早已摆开了阵势。
就见江岁和从澧昭王的玉辂上跳了下来,重新蹿上踏雪,脸上笑意盈盈。
“第一,不许践踏庄稼,第二不许焚毁树木,第三不许侵扰百姓!听见了吗?”
“获禽多少,尽数献纳,照此给赏!”
话音一起,号令一落,无数猎犬从马匹间隙里一跃而出,锋牙利齿,凶神恶煞,转瞬就消失在密林深处,猎鹰也毫不示弱,一声长鸣直冲九霄。
一时间,山林里狐兔羊鹿受到惊扰,四处乱窜,无数鸟儿声嘶力竭扑腾起翅膀,魂飞魄散。
弓响处血肉狼藉,箭到处毛羽纷飞。
没多久,捕猎的货物堆起,数不胜数。
江岁和看得激动,三两下把手里的地形图揉成了个球,盯着抬上来的一头狼,眼睛都亮了,扭头喊了声王叔,就差把跃跃欲试写在脸上。
得到澧昭王一摆手的同意以后,他便大喊了一声“师父跟上”,随即跳上踏雪,用力一夹马腹,当先冲进了山林。
高若愚一把抓住扔过来的弓箭,回头看了眼笑盈盈不怀好意的澧昭王,这才打马去追那小世子。
朗朗晴空下,一只箭矢高高射出,疾速射中空中一只野雁,只听一声哀鸣,野雁迅速坠落。
“咚”的一声,野雁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江岁和眼也不眨,箭在弦上,瞅准了不远处的灰兔,结果一击未中,差了半尺。
兔子后脚跟站立,冲这边耸耸鼻子,一跃而起想要逃走。
江岁和刚要拉满弓弦,只听破空之声响起,跃入半空中的灰兔被另一只箭矢钉在了树上。
“好箭!”
他一把掀开挡在身前的枝叶,冲着不远处的高若愚使劲挥动手臂,“厉害!”
他本就藏的隐蔽,这突然一下子出现,把旁边抱着鸟蛋端坐着的猴吓得吱哇乱叫。
江岁和一看那猴,眼睛瞬间亮了,眼疾手快地逮住人家尾巴,用行动来展示了一下什么叫把毛薅秃。
在猴子的炸毛声中,他一下夺走人家手里的鸟蛋揣进怀里,心说这是个好药材,随即一把抓住树干灵巧地往下跳,最后六尺一跃而下,就地打了个滚,利索地拎起两只猎物,三步并两步追上了高若愚,大喊了一声:“大雁归你兔子归我!师父快跑!”
跑?
“我刚才偷了一鸟蛋!那泼猴报复心强,马上就要追过来了!”
猴儿?
蛋?
猛然间,林中想起了一声猴啼。
高若愚看见一只猿猴从密林深处跃出,跃入穹窿,发出粗野而贪婪的啼声。紧接着,山林各处接连响起了猴啼声,此起彼伏,一声盖过一声,直到连成一片。
“你这算——”
马匹长嘶踢跳,险些脱缰而逃,高若愚不断闪避的同时,立即搭弓上弦,咬紧了后槽牙,那句“哪门子世子”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他咽进了肚子。
只因为原地早已不见了江岁和的身影。
猴群虽不像狼群那样可以造成致命伤,但抓挠剐蹭也很令人头大。他的手连束马的绳索都没碰到,马就真的脱了缰,撒丫子飞奔的速度甚至带的他一个踉跄。
烟尘四起,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猴子的尖叫声。
等这群猴子终于彻底离去的时候,高若愚早已不知被带偏到哪个鬼地方去了。
跟畜生打架不像行军排兵布阵,简直毫无章法,他虽然心里窝火,这时候也顾不上了。
现在没马没地图,迷失在敖山之间,深夜山林寒凉不免有野兽出没,他必须尽快找个落脚地方。
高若愚放缓了呼吸,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抬眼试图根据星象分清东南,不成想,天长地久的习惯让他一眼就看到了东方一颗些许黯淡的星子,莹莹光火,正映在他的瞳孔里。
东有启辰,南有梁兔。
启辰星的微弱光芒在此刻却忽然让他平静下来了心情。
他的手在腰间摸了个空,只一瞬间,高若愚的神情就冷了下来。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没有了一点温度。
林间忽然惊飞几只鸟,黑影扑棱棱四散而逃,搅得枝叶沙沙响。
高若愚猛然停住脚步。
不,不对。
那时的猴群,并非像是在攻击,反而更像在……
逃。
密林深处,一双金黄竖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悄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