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三年已过。

竹林托夕阳，晚风卷碎光，枯叶翻身，卷起黄昏。

桃花渡边上有两棵树，被人精心护养着，一棵椅树，一棵梧桐树，它们在盛夏的时候生长繁茂，叶片青翠，冬季的时候身姿挺拔，傲然屹立。

至于秋天……

一只手抬起，手指修长，手背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脉络，这手的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揪住其中一根较为纤细的枝条，一折，便断了。

他侧着身，半张脸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夕阳余辉，手指灵巧地动作着，将一小截枝条的两头一扭，抽出其中白白的木芯。

他眉头微蹙，仔细想了想，而后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慢慢削出吹嘴 ，又捏扁，做成了一只口笛。

笛声清脆响亮，悠扬婉转，有些不可言说的情绪混在其中。

有一个声音响起，轻而低沉，叫了一声：“岁和。”

笛声停了。

江岁和抬头，一双浅色的眸子里盛着黄昏，带着细碎的光，望向来人，微一笑，音色清朗，还有点懒洋洋的。

“师父。”

三年已过，他的身体抽长，拔高，脸上也褪去几分稚气，多了点沉稳。

高若愚一顿，随即垂眸，将视线落到了桃花渡渡口来来往往的商船上。

江岁和看着他的侧颜道：“不会又是王叔帮我相了哪家的姑娘，叫我去看吧。”

“嗯。”

“那师父要叫我去吗？”

“随你。”

江岁和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似乎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什么细微的表情来，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笑了一下，将那份怅然若失很好地隐藏起来，故作轻松道：“好啊，对了那个花冠是我放你……”

“我房里无需过多花粉香气装点，那样浓郁的花还是罢了，已经扔了。”

江岁和一愣，随即干咳一声，说了句知道了，说罢便转身，几个跳跃，顺着溪涧上的石头就离开了。

高若愚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半晌，喉间动了动，以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出了几个字：“不要去。”

天色渐渐黑了，踏雪一路飞奔，江岁和想着那两个干巴巴的“随你”，心里怎么着都不觉得痛快，他不明白，又隐隐地有些明白，却不敢面对，像隔着一层纱。

三年前那个荒诞旖旎的梦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只当是自己一时的痴心妄想。

这三年，高若愚的态度算是非常明确了，没有任何过于亲近的举动，正如澧昭王一开始就给他安排好的身份那样，他只是个世子的教习师父而已。

也仅此而已。

天色渐晚，江岁和一拉缰绳，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他没有直接回宫，先是驭马到了一处庙宇。

“寺庙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芸芸众生皆有求而来，翻遍经书，却都在叫人放下。”

一名僧人走进，捏手成诀，似乎在算着什么。

江岁和皱眉，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这僧人突然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施主，你命里既有一劫，及时收手，方可安然度过此劫。”

他这话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江岁和攥紧了手里的三枚安康符，呼出一口气，笑道：“求仁得仁，我又有何要放下？”

“果真如此？”僧人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微微俯身，双手合十，眉心一点红印鲜艳若血，“那便愿施主真的求仁得仁。”

江岁和看着手里的符，怎么也遮不住心里蔓延上来的惶惑不安。

没事的，他的手指逐渐合拢，没事的。

他把符分别放在早已准备好的三个香囊中，香囊里有多味药草，都是他精挑细选过后，又晒干了揉碎了做好的，准备送给三个人，一个王叔，一个萧大哥，一个高若愚。

每个香囊里的药材都不同，有的是清心安神的，有的是缓气解乏的，有的是增强体质的。

他把香囊系在腰间，随即驾马，准备回宫。

没事的，他想。

这两年他住到了自己的府里，东一趟西一趟，找诸位老先生请教学识，混进将士里学习兵法，跟着师父死命地练习，陪伴王叔的时间都变短了。

王叔最近的身子也不好，他自己说是三年前落下了病根，那之后身体每况愈下，最近入了秋，他就已经披上了轻裘，一点寒都受不得。估摸着这个时间再入宫，王叔也不会再强求他跟那姑娘见面。

至于师父，既然已经归顺了澧昭，就要给他足够的信任，况且上次南蛮来的时候，师父并没有要逃的意思，而且这三年，师父教习认真，他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师父说，为将者，游移不定是大忌，一个短暂瞬间的决定就决定千百人的生死，所以他从来不能犹豫，更是不能后悔自己的决定，他不能想太多。

同样的，江岁和也不想想太多。

他精力有限，决定了去做的事情，就去做好了，若是再反复游移，那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天色逐渐变暗，淅淅沥沥还下起了雨来，江岁和不知怎么的，心里还是一阵阵发慌。

应该没事……

就在这时，远处遥遥传来一声尖锐无比的呼啸，一道红芒在夜空拉出笔直的一条线，耀眼夺目。

它几乎是在眨眼间，就落入了都城中心，王宫的位置。

“轰”的一声，雷声混着什么炸裂的声音，蓦然响彻天际，好像那一瞬间，半边黑蓝的天幕都被烧红了，在接二连三骤亮的闪电中，映出细细的雨丝。

厮杀声骤然撕碎了一切，大地被掀翻了，被激怒了，一阵一阵抑制不住的在嘶吼，席卷世间的一切。

城里乱作一团，百姓逃窜，一片混乱，踏雪受惊，猛然扬身而起，江岁和一个不稳，便被摔在地上，鼻尖扑满了土腥气。

他身后的一座房屋突然一震，颤抖着崩塌，无数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混着土木炸开，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有的石块擦着江岁和的胳膊碾了过去，将他撞的生疼。

江岁和仓促回头间，连到底是什么撞击到了那个房屋都没看清，只知道那玩意快的惊人，在黑夜中很快就隐去身形。

他喘了一口粗气，连滚带爬的起来，在一片喊杀声中，竟然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茫然一片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找到王叔，找到萧大哥，找到师父，确保他们安全，就是他现在最大的愿望。

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凭着感觉直奔王宫的方向，被雨水淋湿的衣衫让他忍不住的发抖，但他根本什么都顾不上，蓄力后一跃而起，双手使劲攀上墙，脚立刻踩进墙上的凹洞。

这墙比他要高的多，他只能勉强探头去望——

火光。

入目皆为火舌，四处舔舐的直冲夜空，映出低矮暗红的天际。

不远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手持火把，踏碎脚下土地，泥土飞溅，衣着服饰与澧昭完全不同，他们的铠甲反射着刺目的颜色，金色，暗金，红色，橙色，都是淬了毒一样的色泽，仿佛冷血动物的鳞片。

领队那人身披黑色重甲，手握长.枪，胯.下战马也昂首挺胸，骄傲得不可一世般。

他的身形有些眼熟，隔得太远，江岁和看不清。

他左手边同样骑战马的人一身黑甲，慵懒的抬起右手，立刻有长.枪从队伍后暴射而出，另有士兵搭弓上箭，箭尾拖着火焰，高高飞过头顶，直射而来，穿越火光和阴影，瞄准了四散窜逃的人群。

有妇人被一枪穿喉，迸出的鲜血从后颈激射，她无力地往后一倒，摔进泥水里，没了声息，顿时，尖叫声此起彼伏，恐惧化为实质，混着雨水泥水在人群中大幅蔓延开去。

耳边都是疯狂的、痛苦的、嘈杂的、凄厉的的声音。

“高将军的习惯大家都知道——”

这一句仿若蛇信子吐在后脖颈上，被故意拖长，冷冷地渗透进入每一根皮肤毛孔中。顿时，声音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高……将军？

“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在影影绰绰的火光映照出的人影中，江岁和终于看清了领队人的身形样貌。一股由内而外升起的寒意，几乎只在瞬间，就疯狂席卷了他的全身。

领队之人，是高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