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一切,是个局?”
江岁和眼睛红肿,被侍女拧干了毛巾敷上后,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言自语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就算闭上眼睛,眼前还是王叔胸口一支长/枪,脸色惨白死在马背上的样子。
澧昭王摆了摆手,示意侍女退下,他把江岁和的手放进被子里,触手冰凉冰凉的。
“是。”
“萧大哥和师父,都知道?”
澧昭王使劲给他掖了掖被子,道:“你萧大哥知道,你师父许是后来猜出来了。”
脑子一片糊涂,江岁和也不知道自己问了什么,好像什么都问了,好像什么都清楚了,又好像什么都是假的,好像什么都是他不知道而别人都清清楚楚。
这天下被分成了几块,兄弟、功臣、先代贵族一人一块,回去再分,再再分,经年累月,最后分成了一千多块小地方,有的小地方消亡了,互相吞吃了,有的融合了,膨胀了。
官僚膨胀速度远快于国库财力增长速度,旱涝保收在其位不谋其职者过多,打着自己主意的也过多,就算是皇粮也总有耗尽的一天。
澧昭人被保护的太好了,太过安逸,安逸到都城里混进了好多他国探子不说,还密谋结派,上至六卿,下至普通百姓,利益阵营盘根错节,一扯能扯出一大片。
而这些,早就被澧昭王算计死了。
红缨蟒蛇出现后不久,南蛮小子就跟澧昭王碰了头,这小子甚至成为计谋中关键的一环,还教了澧昭王玩了一回易容术。
……
澧昭王没忍住,轻咳一声,咽下喉中的血腥气,守着江岁和直到睡着,这才将目光投向窗外,眸子愈加浅淡。
大片天幕被盘根错节的古树遮挡,算算年头,这树应该是当年那位奇女子亲手种下的,也有百年了。
差点让那些人给砍了。
他起身,一身庄重繁复的,象征着至高王权的玄色王袍替换了之前的衣衫,背脊挺拔如寒松,仿佛要撑起一身的傲骨,撑起澧昭的一片天。
可是这天他还能撑多久,他也不知道。
殿外,萧南烟笔直地跪在那里,头低垂着。
澧昭王眼睛一弯,清风朗月。
“这是作何?”
萧南烟把头垂的更低了,声音也低:“属下办事不力,反倒叫世子受伤。”
“无妨,”澧昭王向前走去。
风吹过他宽大的袖袍,上面的金色绣纹仿佛瞬间活了。
“他们谋划了那么久,可能也没料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澧昭王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谁:“岁和小时候就爱抓着侯衍的官服往上爬,候衍也由着他闹,等他大了些许,就爱读些医书,候衍还是惯着,一有空就往宫里送古籍,惯的他整天一张嘴,就是悬壶济世毒虫药草,听了都叫人头大。”
萧南烟一直跟在澧昭王身后,半分不多,半分不少。
“侯衍一派虽有异心,但岁和喜欢跟侯大人亲近,他本就遗孤,自在逍遥便也罢了。”
他说到这,声音低了下去。
“可惜偏偏有人想对他下手。”
若是没了江岁和,侯衍即将入宫封后的女儿便可消除最大的心头隐患,她与澧昭王的孩子便可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然而若是江岁和存在着,凭着澧昭王的性情,还真不一定将王位传位于谁。侯衍的心急露出了马脚,萧南烟循着那些马脚发现了他,侯衍知道自己这次躲不过去了,便一不做二不休,自以为勾结了南蛮人,于是爆发了兵变。
澧昭王这次虽然赢了,但也元气大伤,泥沙倾覆之势,他只能再缓这一次,如果不是直觉这次可能压不住六卿一派,他也不会把萧南烟派出去,试图在战乱爆发之前让他带着江岁和彻底离开澧昭。
风过,澧昭王又咳嗽起来,末了,他没什么形象的一抹嘴角,瞥了眼手背上的一抹红,复而背过手去,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
他叹口气,道:“变天了。”
萧南烟一凛,忽的跪倒在地,久久不起。
.
话说自打江岁和醒过来后,就陷入了沉思困惑。
他一闭上眼睛,就经常梦见敌军将澧昭洗劫一空,焚毁残墟废骸,奸杀妇女,摧毁男子的景象,于是常在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晚上睡不着,他就爬起来满山遍野的跑圈,祈竹林的竹子都快被他嚯嚯完了,山鸡野兔看见他就跑。
最终一咬牙一跺脚,谁也不知道他明白了些什么道理,没两天就死活闹着萧南烟、高若愚,嚷嚷着要学真本事。
恰好,南蛮小子桑冲这阵子也没走,作为澧昭的贵客留了下来,甚至还参与了王宫里的好多修缮事宜。
说简单点,也不过是这个棚子不好看,拆了,那个五脊六兽太丑,换了,这个颜色太老气,重新刷,那个帘帐不合理,扔了重装。
澧昭王随他去了,没怎么管。于是王宫里带点异域风格的寝殿逐渐增多。
当桑冲闲着没事晃悠到校场打算对这里指指点点的时候,恰好看见江岁和揪着高若愚的袖子不撒手,吵着让他教剑术。
“就上次那个,你一剑捅穿了人家的喉咙,教教我教教我。”
桑冲嗤笑了一声。
“真蠢啊,堂堂世子空有一身花架子,毫无本事,学艺不精,真是丢脸,连我祖师爷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如。”
桑冲本来就比江岁和年长,嘴巴又毒,江岁和对他又没有好印象。
大战一触即发。
据宫人谣传,那天王宫里简直可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世子爷的脸上被划了好几道血印子,身上的云纹腰带也被扯了下来,劝架不成的高若愚躲到了树上,一偏头躲过飞过来的一只鞋,蹲在树枝上看他们在下面狗咬狗。
“就你这样还头筹?”
桑冲不会被这种小家子气的激将法激到,嘲笑人家连头筹都没获得,还不如他呢。
说罢,闪身躲避开了一支袖剑。
后来还是听见响动的萧南烟赶紧跑了过来,像老妈子似的询问了前因后果,一抬头看见高若愚事不关己高高挂在树枝上,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最后,江岁和的心气全都用在了如何打败桑冲上,两三个月之内,两人进行了无数场比试,每场都是江岁和以战败告终。
于是,世子爷的哀嚎与南蛮小子的猖狂大笑时常混在一起,无数宫人纷纷捂住耳朵闭上眼睛逃离案发现场。
校场马匹的嘶鸣里夹杂着刀剑的铿锵相撞,气急败坏的叫嚷与得意忘形的挑衅成为主场。
比如当桑冲跨坐在墙头,一身绛红暗云纹长袍,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时候,眼神戏谑,甚至连耳上的羽毛坠饰都在嘲笑人一样。
他一挑眉,翻身跃了下去。
江岁和跑的脸色发白,一咬牙,他也两三步蹿上墙头,结果一个不稳咣当就摔了下去,脸着地,又是一片血印子。
“我又赢啦!”
远处传来轻快的一声叫喊,惹的江岁和一轱辘翻身,辫尾在空中划了个半死不活的弧线,刚好甩在了自己脸上。
他使劲捶了下地,懊恼极了。
“世子爷,”萧南烟忙跑过来,“再快些,哎呀这脸啊!”
“知道,”江岁和咬牙切齿,爬起来接着往前蹿,他嚷道:“小爷就不信下次他还能赢!”
“下次我照样赢!”
打打闹闹的过程中,江岁和与桑冲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连接,不见面还好,一见面就打。
有时候两人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江岁和给桑冲没好气地讲澧昭,讲王叔,讲没见过面的生父生母,讲桃花渡附近卖的糕点哪家最好吃,讲他的师父怎么归顺的澧昭,讲萧大哥以前是个侠客,讲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踏雪哪天又尥蹶子了跟个驴似的。
桑冲百无聊赖地听,经常出言讽刺或者挑衅,极少数的时候也会给江岁和讲他的过去,讲他的祖师爷,讲他们南蛮一族训蛇的传统。
几个月过去,江岁和还真在比试中赢了一次。
桑冲一边鼓掌一边嘲笑,真不愧是世子爷,这么点进步用了这么久。
他在王宫里呆够了,几日后觉得差不多了,背上自己的行囊准备离开。临出城门的时候,他对着眼眶发红的江岁和笑道:“怎么娘们唧唧的?过来。”
桑冲招了招手,仿佛在叫狗,“手伸出来。”
一条小指粗细,通体碧绿的小蛇,从桑冲的衣袖中探出头来,缠到了江岁和的手腕上,吓得他连甩了好几下爪子。
桑冲气急败坏道:“这可是孵了好久才孵出来的,你给老子照顾好!母蛇也不过能产卵数次而已,一条可金贵着呢。”
江岁和想了想第一次见到红缨巨蟒的场景,哭丧着脸问这玩意儿以后能长多大?跟它娘一样大一样长吗?
桑冲不怀好意地露出一口白牙,嬉笑着嗯了一声,直接骑上了自己的枣红马匹。
江岁和眼见他要走,顿时急了,忙喊了一声:“接着!”
随后就抛出一个什么东西。
清脆的铃声响起,啪的一下落到桑冲手里。
是发铃。
桑冲看起来十分嫌弃,不过他好歹多少知道些这发铃的意思,甚至在听江岁和絮絮叨叨的过程中,知道有个人没接过江岁和的发铃。
他双手抱拳,冲着江岁和道:“保重。”
说罢扬鞭策马,从此天南海北,世间自有他闯荡之地。
“忘了问了!”
江岁和冲他喊道:“你祖师爷谁啊?你还没告诉我那!”
远远的传来一声回应,以及隐约的铃响。
“桑羊!”
江岁和一愣,一把抓住旁边高若愚的袖子,激动的指关节都泛白了。
“师父,师父是桑羊。”
“嗯。”
“那那那那个《百物志》的桑羊!”
“……我听见了”
“师父,他祖师爷是桑羊!!!”
“……嗯。”
“师——”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