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混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黑了,他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片刻,意识逐渐回笼,视野朦胧,五感逐渐恢复,身下是铺着厚重、温暖的软垫。
渐渐的,他能听见声音了,外面有风在呼啸,席卷着一切。
这里很暖和,江岁和勉强动了动,天在旋地再转,他废了好大劲,才勉强压下因为头部胀痛而发出的一声闷哼。
零星的碎片在脑海中闪现,冲天的火光,四散的百姓,受惊的马匹,还有漫天的冰雪……
有火光抹去了所有生命的颜色,有大雪将世界铺成了白,有艳红的血凝固在冰冷的天地间。
他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
耳边似乎有脚步声、刀剑声、叫喊声,一同嘈杂地涌了过来。
他翻了个身,结果直接摔了下去,咚的一声撞到了什么东西,头重的抬不起来,压根也无法思考。
他撑着自己越来越笨重的身体,连衣服都顾不上披,踉跄起身,跌跌撞撞。
视野里仿佛又看到了一个身影,孤独地立在寒风暴雪里,喉咙上鲜红的一片死亡印记。
江岁和记得,就在他要碰到王叔尸体的一瞬间,一只箭略过他的肩头,正中澧昭王眉心。
尸体往后仰倒。
仇恨如冷刀,刮遍全身,那是凝聚了鲜血、死亡,与尸体的味道。
他记得那天的风,他记得那天的低温,他记得自己燃烧的熊熊的仇恨怒火,岩浆一样烧灼自己。
他记得高若愚下马后,自己对他说了三个字。
——我恨你。
紧跟着,流光一转,江岁和夺走高若愚别在腰间的龙牙刀,银色短刀没入胸口。
高若愚任由刀柄整根没入,他看着那具澧昭王的尸体,而后垂下目光,望进江岁和的眼睛,只问了一句:“你可曾对我有过半分真心?”
“真心?你拿什么向我讨要真心?嗯?我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
飞雪漫天中,江岁和用尽最后的力气笑了出来,猖狂又傲慢,在刀剑接连出鞘的铿锵声中,在一哄而上的吵闹声中,“将军遇袭”显得格外刺耳。
高若愚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是平静的。
“带下去。”
香囊从腰间掉出,卷入风雪。
江岁和捂住头,发出痛苦的叫声。
不,这是梦。
是梦。
下次醒来,屋内亮起了微弱的烛火,有人正在他身旁守着,甲胄上都是血迹,脸上全是疲惫之意,看着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直到他睁开眼,身边守着的那个人的眼里才露出一点亮意。
江岁和一看见他,眼里重新燃起了怒火,手边什么趁手的东西都没有,他杀不了他。
滚开。
滚开。
即便用尽全力,他也喊不出声,只是窒息的无声的尖叫。
他挥舞胳膊,每个动作都痛苦而笨拙,试图赶走眼前这个人,赶走那双有些无措般抓过来的手。
有人从身后圈住了他,温暖的体温传来,带着无尽的小心翼翼与不知所措,牢牢地将他禁锢住。
“嘘。”
“没事了。”
“启臣。”
轻声安抚,都像是刀,一刀一刀,冷冽又刺骨,跟甲胄上传来的寒意一样,丝丝缕缕,毫不留情地渗透进入骨头缝里。
江岁和厌恶这个声音,抵触这里的一切。
真恶心。
“启臣,没事了。”
温热的气息,仿若致命的毒药,紧紧秘密的蔓延了过来,毒蛇一样缠绞住人的喉咙。
喘不过气来,他要喘不过气来了,有好多死人,好多好多,满地的尸体了无生气,肿胀苍白,脸庞呆滞、僵硬、面目全非。
他们的铠甲伤痕累黑,千疮百孔。
狠狠一口咬下,浓郁的腥甜在口中蔓开,血液顺着嘴角缓缓流下,江岁和只感受到痛快,好像这样就是解脱。
“军医!”
有人急急叫了一声。
他感到自己的下颌被强行掰开,又被人死死钳住,有什么东西被堵进嘴里,防止他再次咬舌。
视线模糊中,他看见了一张脸,本能地想逃开。
好多人冲了进来。
“将军,此药只可暂时让人熟睡。”
他被禁锢起来,他无能为力,他拼尽全力去挣扎,去反抗。
“少量,可不致命,却会成瘾。”
他的反抗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小。
声音越来越遥远,直到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这次,他梦见自己在王宫里,王叔倚在软塌上,手拿折扇,正闭目养神。整个身体像是没了骨头一般,软乎乎懒洋洋的,就靠在那里,半天什么也不做,听风声听鸟鸣。
他把蛐蛐放在王叔的寝殿中,闹着王叔要学医术,王叔笑着敲了他一下。
那一笑,若轻风拂过山岗。
一转眼,他又到了桃花渡,渡口有两棵笔直挺拔的树,叶子在明月下静静摇晃,风过,月光碎成了一地银。
他还看见了山脉,看见了祈竹林后山的瀑布,甚至听见了瀑布遥遥的响,还有侍女轻哼着的小曲,是澧昭特有的轻快调子。
他又在黑暗中醒来,独自一人,没有小曲,没有澧昭的调子。
他想坐起来,但疼的实在太厉害。
身下的黏腻不见了,好像换了个软垫。
他回想着,努力回想着,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身体是精力耗尽后的一种累,累到极致,累到他想就此长眠过去。
有人撩开帐帘,一股冷风裹着雪粒子蓦然蹿了进来。
江岁和想撑起身体,发现之前束缚四肢的绳索都已经去掉了。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他醒了,没再移动半步,就那么定在了那里,脸庞刚好被投下的阴影遮挡,手中木盆泛着氤氤水汽。
而后他犹豫片刻,直接离开了。
再次被冷风吹了一脸,江岁和咳嗽了几声,胸腔好似在拉风箱,他起身,帐内只有一个小厮,似乎想上前扶起他,被江岁和警惕的目光制止了。
那人又进来了,轻轻叫了个名字。
“启臣。”
什么也没说。
“你若不想理我,需要什么可以写下来,有人会去置办。”
小厮此刻正低下头,充耳不闻,彻底装聋。
江岁和环顾四周,而后慢慢走出营帐,拉长的影子迤洒在地上——这片他陌生而憎恶的土地上。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和澧昭相差百倍的房屋建筑,都在说明一个事实——他们到商越了。
小厮接过笔墨纸砚,呈上来给了江岁和。
高若愚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无妨,他日你若想做什么,写下来便是,你我仍可以师徒想称,若……你愿意的话。”
无人回应。
想击垮一个人很容易,断了他活着的念想就行了。
江岁和轻轻笑了。
他很快就能见到王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