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将军看上了个澧昭人,没什么身份地位,一个世子伴读而已,可是将军就是看上了,这位世子伴读也不愧于将军的情义,亲自送出澧昭的军机图。
谣言四起,在一些人眼里,这个被带回来的澧昭人就是个不耻的存在,明明已经背主弃义,下一步投靠商越就行了,却偏偏又不识好歹,在看见澧昭王的尸体后,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试图谋杀将军。
好在最终都有惊无险,将军无事,不过半月,大军便已尽数归来,各就其位,各司其职。
这场兼并澧昭的大戏,耗时三年,终于结束,又赶上年关,天子很高兴,论功行赏,封官进爵比比皆是,一时间,商越从上到下热闹非凡。
将军府里最近都喜气洋洋,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下人仆从个个兴高采烈干劲十足,自打将军被封为“伏波将军”后,各种赏赐层出不穷,接二连三地被送进将军府。
偌大的将军府里,却有一处庭院叫人不愿接近。
小厮轻扣房门三声,无人回应,他便直接走了进去。
屋外冷的人都打颤,可屋内炉火一点都不缺,一进屋,浑身上下都笼在温暖中。
室内陈设简单,桌椅床榻不过几样。
他不敢多言,始终低垂着目光,看也没看屋内的人,就算再好奇天生浅瞳是什么样子,他也不敢凑近去看,而是将饭食放到桌上。
大家都知道将军对这澧昭人在意的很,平日伺候半分差错也不敢出,上次有个小厮出于好奇,走进了想瞧瞧真正的浅瞳是什么样子,结果被这澧昭人夺了茶盏摔碎,把那碎片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还好当值的小厮眼疾手快伸手去拦了一下,冒着割断手筋的风险也万不能让这澧昭人出了任何意外,惊魂未定中将军推门而入,最后以小厮领罚,杖责三十结束。
也不知道将军对这澧昭人说了什么,自打那之后,这人便不再折腾,每日只是发愣,全身上下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了。
小厮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盘,上面摆着的都是澧昭的特色菜肴,再端走上一份饭食汤药,出门就知道会碰见将军,他鼻子灵,早就闻到将军身上一身的汤药味,那是连续几日亲自煮汤熬药熏出来的,即便熏香沐浴后,也还是残留了些余味。
他只觉将军的辛苦不值,这个澧昭人不识好歹,但不能明说,于是答到:“回将军,药汤较昨日多喝了些,水米未进。”
“下去吧”
“是。”
得到应允后,小厮这才退了下去。
高若愚站在房门外,并没有进屋,他只是望着檐下的红灯笼出神。
那日,在他看见澧昭王尸体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条路的尽头,是绝路。
他和江岁和之间再无任何可能,可却还是固执地呈玉向帝王,以免死令换人一命。
谋害忠臣良将,论罪当斩。
商崇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从白狐皮袖筒中伸出手来,接过那块玉,这便是准了。
“孤要你莫忘了,郡主还在等着。”
高若愚知晓光一个世子伴读的身份不可能瞒得住商崇光的耳目,但有免死令,他便可以堵住悠悠众口。
他说江岁和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
从此,澧昭世子江岁和更名江启臣,入了将军府,虽未明说,但任谁都知道此人是将军的男宠,高老将军对此并不过问。
高若愚覆上心口,被龙牙刀刺的那处伤,已经养好了,皮肉伤倒是不疼,可是某些伤,却能叫人钻心彻骨的疼。
他料想不到,醒过来的江岁和会那么疯狂那么绝望。
一时无法,他只能应了军医的药。
不致命,会成瘾。
南征北战,生杀予夺,一向杀伐果断的将军,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左支右绌起来。
为了彻底断了江启臣寻死的念头,高若愚对他说:“你若寻死一次,澧昭的俘虏便会再被砍杀百人,他们有的是百姓,有的是官宦,有的还在牙牙学语,江小世子可忍心?但凡你有一口气在,他们都可以活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看得见江启臣眼里的恨意与不可置信,可他不在乎,只要这人能活着,他可以用余生去偿还。
高若愚取出怀中一物,而后推门而入。
他坐到床榻边上,轻声道:“还有半月我便要去北夷,那里起了战事,战况不利,诸事顺利的话,年后便可回来。”
江启臣没有动,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
高若愚叹口气,将手里的东西系在江启臣的发尾上,精致、小巧,是一个发铃。
“若是衣食用度缺什么,跟我说即可。”
江启臣轻轻笑了。
“高若愚,”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江岁和此人胸无点墨,不成气候,不具威胁,臣,也不曾心软半分’,这话,是谁说的?”
高若愚系发铃的手一顿。
“我贱命一条,哪敢劳凡伏波将——”
江启臣看过去的时候,刚好瞥见高若愚腰间挂的香囊,一时愣住,后半句话竟然断了。
高若愚系好发铃,低下头,手摸到香囊上,没有对那句话进行任何解释。
“……找了两天,找回来了。”
香囊不大,在那么大的雪天掉了,还能找回来的难度可想而知。
江启臣别过头去,再没言语,头上的发铃却没有像以往一样随着动作发出声音来。
“就算不是送我的,也无妨。喝药吧,不喝,今日便处决十人。”
“你还有没有别的招数。”
“法子不求多,管用就行,小心,烫。”
江启臣闻言一顿,扯了扯嘴角,没有动。
高若愚维持着喂药的姿势。
“若是处决,那十人里便有萧南烟。”
江启臣浑身一震,登时看了过去。
高若愚避开他的目光,又重新舀了一勺药,递了过去。
“喝药,不喝的话,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江启臣夺过药碗,大口吞下药汤,眼睛却死死盯着高若愚,而后一抹嘴,哑声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药苦的很。
这时,小厮折而复返,端上了另一盘吃食。
白底玉盘上,一串串竹签串着鲜红的果子,山里红、海棠果、核桃仁个个挨着,好看的紧。
高若愚避而不答,拿起一串,递了过来。
“南楼一梦里的你爱吃的那种果,在中原很常见,叫山里红,百姓用它做了一种很好吃的小吃,名为糖串,小儿顽童都很爱吃,甜脆而凉,你尝尝,解解嘴里的苦。”
江启臣忽的一甩手,那串递过来的糖串就滚落到了地上。
高若愚看着地上的糖串,没有言语。
他想最坏的结果就是把人带回将军府,此后江启臣防可以他一生,但没关系,他可以拴他一世。
他想要的太多,他想看他笑,想被他需要。可哪会想到,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有一生一世。
高若愚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手背上青筋分毫必现,却像是毫不在意似的开了口:“无碍,下次你想吃的时候,跟我说便是,总归这是我第一次做,做的也不好,还是不要尝的好。”
就好像被扔下的并不是一份心意,而只是难以下咽的,可有可无的吃食而已。
“怎么会不好!明明将军天不亮就起来慢火熬糖衣,就为了让糖衣熬出亮色,不过甜也不发苦,时辰刚刚好,挑的山里红都是最好最红最大的果子,还亲手去了籽,签子也都是提前好久做的,尖利的一端串好山里红后都被细心的磨平了,一点都不会扎到人!”
小厮还要继续说什么,被高若愚看了一眼,当即跪了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这话倒是着实好笑,好笑到江启臣积攒的情绪全都化成了无声无言的弯弯嘴角。
倦极,累极,江启臣闭上眼睛,再不肯说一句话。
他以自己的方式,坚决又默然地反抗着一切,抵触着一切。
高若愚垂下眼眸,将一个小物件放到床边。
是一只口笛。
“你需要的时候,用它叫我,我若在府里,定能听见,无论何时,无论何事。”
顿了顿,他补充道:“萧南烟无事。”
说罢,便带着小厮转身离开。
“若能亲手杀了我,想必师父,更能得偿所愿了吧?”
身后一句轻声发问,像是忍着什么痛楚。
江启臣垂着眼睫,一手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脸色却更加惨白了。
在渐渐发黑的视野中,他望向高若愚的方向。
“何意?”
高若愚不解。
江启臣眼睛一弯,笑了起来。
他怎么想也没明白高若愚的意思,一面让他活,一面却又让他死,刚才他喝下的汤药里明显被加了些东西,甜腻的令人作呕,再配上这茶水,便是一剂要人命的良方。
他低声道:“茶,很好喝。”
高若愚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心里有些发慌。
“是澧昭的炒茶,你平日最爱喝的那种,你若喜欢——”
高若愚轻声道,下一句话戛然而止。
在蓦然睁大的瞳孔中,映出了江启臣嘴角一条细细的,却说明了一切的血线。
茶里有毒,见血封喉。
在杯碗碎裂声中,响起了一声“启臣”,那么不知所措,那么怕,惊的窗外鸟雀慌张飞起,闯入飞雪。
“若我……”
江启臣喃喃自语,声音细弱蚊蝇,在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中,显得那么轻微,“……并非自绝而亡,可否……可否保那些俘虏……活命……”
寂静。
高若愚还没告诉江启臣,他明白花冠在澧昭是用来求爱的,他曾经准备了一个,想送给那年蹦跳着将花冠放在他房中的小徒弟。
他想说,他们的过去残破不堪,可他们至少有一个将来。
他想说,从今以后,他会将自己的骸骨埋在心上人的脚下,即便是踩着自己往前走,他高若愚也不后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连把那些话说出口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