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月压低身体，伏在屋顶上，侧耳听着下方。

老板娘慌张的解释戛然而止，一切又恢复沉寂。

一个男声响起，声音润泽，像雨后的秋。

“去吧。”

去什么？什么去？

高若愚警惕地环顾四周，摇摇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从发现那一队人马到眼下这场景也不过片刻，如果不是两人因为一个要回军营一个要留下来打探消息而拌了几句嘴，他们也不至于需要藏匿身形到屋顶上。

蒙月当时想一探这帮人的来头，于是直接说：“你想走就赶紧走。”

高若愚没动地方，回了句：“你不走？”

“看看是谁再说。”

“约莫跟你昨晚杀的那些人有关。”

蒙月一听就不乐意了，嗤笑一声，“说不定是冲着你来的。”

高若愚瞥了眼下方，问：“如果是冲我来的，你也要留下？”

“你烦不烦？”

二人斗嘴错过最佳离开的时机，于是双双翻上屋顶，继续听着下面的动静。

雾气沉滞，远处浓云渐消，周遭归于死寂，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笼罩下来，下方安静了一会，没有人声，但就在刹那间，蒙月只觉汗毛骤然炸起，他想也不想，登时踹了高若愚一脚，随即也翻身往后一滚，在乱石飞屑急射而来之前，他瞥见了一抹红。

两人中间的屋顶被什么强有力的东西破开，登时碎石瓦片飞溅，蒙月虽然反应极快地护住头脸，却还是被划出了好几道血条子。

他手忙脚乱地攀住屋檐才堪堪止住下坠的趋势，一抬眼，头皮一炸——

一条巨蟒正俯视着他，墨绿到发黑的鳞片缀着水珠，头顶一片暗红若血。

与这么一只畜生对视，自己还处于下风，蒙月在一瞬间连呼吸都屏住了。

但却莫名的又很熟悉。

他压根就来不及去思考这畜生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又是潜伏了多久才出现的，只能凭本能的一撒手，试图躲开攻击范围。

然而巨蟒反应极快，也在一瞬间就俯冲而来，眼看着要躲不开了，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侧方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两人一同坠下去。

天旋地转间，蒙月看见了巨蟒金黄的竖瞳，锋利的鳞片，空气中骤然爆散开的血雾，以及鼻尖突然闯入的血腥气。

两人狼狈滚落在地。

“红缨。”

一声唤落入耳中，轻若羽毛。

那条巨蟒停止了攻击，昂起头看向楼上，随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蒙月没受伤，立即跳起来检查高若愚的伤势，见他后背惨不忍睹道道血痕，脸色登时冷了下去，一股暴虐的情绪风卷残云般烧灼着他的血液，手也握上乌黑长剑的剑柄。

他不爱搭理高若愚是一回事，被迫欠他人情又是另一回事。

欠人情还得还，烦得很。

手中长剑出鞘，蒙月想也不想，几个起跃攀上二楼，迎面对上一人。

剑尖直刺而去，对方却避也不避，只见他手中折扇一展，刚好挡住这一击。

“这么急躁。”

他收扇入手，负手而立，静静望了过来。

这人眉眼舒朗，一身绛红暗云纹长袍，腰间火红绦带配兽形金色带钩，看着有几分眼熟。

就是不知怎么的让人觉得看他就来气。

蒙月的目光从他腰间挪开，站着没动。

对方看见他的眼睛，先是一愣，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木香，随即像是头疼似的，将折扇收起，皱眉道：“真是你啊，你是跟我打过架的江岁和，你也有一条红缨蛇，你居然都长这么高了。”

说话间，一黑影飞身而上，血腥味登时扑了过来。

高若愚不偏不倚，挡在蒙月身前，眼神幽暗，低声叫了个名字：“桑冲。”

“正是在下，”桑冲一拱手，歪着身子又瞄了蒙月一眼，耳上的羽毛坠饰轻轻晃着，流里流气，他笑了：“高将军这幅情真意切的样子，不得不叫人拍手叫好。不过——”

他微微一顿，低声道：“若是真的情深意切，又怎会舍得对人动檀香刑？”

高若愚呼吸一滞，下意识握紧承影。

一瞬间，杀机毕露。

蒙月听不懂，心里却格外堵得慌。他一方面不喜欢被高若愚挡在身后时那种被保护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个累赘、废物；另一方面，也不想看他后背的伤口。

淅淅沥沥的雨开始下了，战场上的厮杀隔着雨雾传过来，显得朦朦胧胧。

“认敌为友，狼心狗肺，江小世子，你这是在叫你王叔死不瞑目啊。”

桑冲说着，躲开承影直逼至咽喉的一剑，胸腔里也突然升起一股怒火。

这股怒火来自于澧昭国破时他远在天边的无能为力，来自于澧昭王最后飞鸽传书求他找到江岁和的血书，血书上那句——若有朝一日，孤不在了，烦请桑冲小兄弟照料他一二——一直横亘在他心头，无法消去；他想找江岁和，手却伸不到那么远的商越。后来烟柳巷的密探发现了模样和江岁和极像的蒙月，在和商越的密探互通消息之后，又除外易容术的假象后，密探确定了蒙月即为江岁和。

于是桑冲做足准备，趁人病，要人命。

他们南蛮一直是澧昭最大的支持者，是澧昭国破后下一个被攻击的对象，第一道防线给了他们反应的机会，南蛮人奋起反击，即便如今，他们也没叫商越突破第二道防线——古兰城，如今高家军的粮草输送出现严重问题，内部权力斗争不断，正是进攻反击的好时机。

起风了，雨水斜洒而入，高若愚破开水雾，承影剑带着杀意。

“江岁和，你就这么把你的剑给了旁人！？”

两人缠斗起来，桑冲还不忘时不时地冲着蒙月嚷嚷两句。

蒙月觉得这种情况不是插手的好时机，哪边都不想帮，于是干脆找了个地避雨坐着，目光一直桑冲身上，眉头自始至终都没展开。

他本来对过去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知道了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早在他成为蒙月的那一刻起，过去就已经和他毫无干系。

但不知为何，桑冲那些话像钉子一样猛然戳进脑海，在叫嚣着提醒着他不能就这样算了。

寒光一闪，桑冲占了上风，却也没对高若愚下狠手。

“高若愚，”桑冲呼出一口气，脸上沾染了些血迹，剑尖向下垂着，滴着血，高若愚捂着左肩沉默地站在一侧。

“作为旧相识，我不愿和你拼个你死我活，但作为城主，我也不能让你们过了这道关卡，我们南蛮一直老实本分，不想成为下一个澧昭。今日点到为止，我已经赢了，只提两个要求，第一，你们退回江边；第二，”桑冲一指蒙月：“他跟我走。”

高若愚背对着蒙月，摇摇头，哑声道：“退回江边可以，他，不行。”

说罢，他再次将承影剑对准了桑冲。

“高、若、愚。”

桑冲气的咳嗽两下，“你们粮草还能撑多久？何必两败俱伤？高家军现在都是一群无头苍蝇，还要打？你再看看他，受了檀香刑的人能活几年你知道吗！留在你那里，你会救？”

高若愚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檀香刑是什么。

他过去试图查明蒙月在宫里都经历了什么，商崇光却是三言两语便将他打发走，寂空那里也是如此，一些亲信对此更是不知。后来便不了了之。

原本他想着既然蒙月忘记前因，那他自然可以隐瞒一切，想方设法让蒙月而不是江启臣或者江岁和，留在自己身边。

可现在，如果檀香刑真的……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一个身着窄袖黑色骑装的猎手出现，快步走到桑冲身旁耳语几句，他眼角一颗泪痣动人心魄，乌黑长发被银丝带束了起来，在斜风细雨里闪着珠润的色泽。

蒙月一挑眉，正是那小倌，于是开口道：“哟，是你啊。”

话音一落，在层层雨幕中，身着黑衣的身影从院落、亭廊悄然出现。

桑冲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摇摇头，开口道：“看来真的有人很想取代你呢，高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