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黄色的幔帐拢起，西厢房弥漫着一股子药味儿，苏莜靠在青色引枕上，放下手中的话本子，微叹了一口气。

自从乞巧节那一天受了伤，她便被拘在屋子里，哪儿去不得，什么也吃不得，见天儿白粥汤药，喝得她直发慌。

“姑娘该喝药了！”小桔端着一碗药，上面还冒着热气儿。

端过药碗，捏住鼻子一口喝到了底，苏莜捡起一颗梅子含进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快把碗拿远点，这味儿难闻的紧！”

小桔见她这样，忍不住说道：“您说您，偏偏逞什么能，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喝药何时能好，这一副药剂开了十天呢，您好好受着吧！”

话说的呛得慌，但苏莜知道她是心疼，放软声音哄道：“好啦，我没料到会伤这么重，往后日日好好吃药，咱们小桔别气了。”

想到那日的情景，小桔仍然后怕：“那日见您浑身是血的躺在竹床上，我吓都吓死了，幸好只是外伤，没有伤到筋骨，您往后可不能这样了！”

在朱府门口，苏莜只是下意识挡了一下，没想到会如此严重，想到那日的情景，当时光顾着疼，眼前的场景如同走马观花。

如今细细想来，她受伤的时候是傅蛰抱着疾步跑去了医馆，当时跑堂的不肯收，傅蛰硬是掏出腰中的金牌，这才唬住了两人。

后来裤腿儿被剪烂，伤口上浇上烈酒，苏莜脑海里是混沌而模糊的，只隐隐记得死死的咬了手，温热的铁腥味，渗进了嘴里。

怕她乱动，那人死死地把她抱在怀里，滚烫的怀抱，隐隐的沉香，轻抚脸颊的手，如同一场让人悸动的梦。

想到这里，苏莜的脸颊微微发烫，暗骂自己胡思乱想，当时情急，傅蛰出于内疚才会如此行事，怎么她倒反生出一丝旖旎之想，实在是荒唐！

正捂着红红的脸颊胡思乱想，便听见小桔通禀：“二姑娘，陈家姑娘来探望您了！”

陈曦来了？

苏莜目光看向门口，一个女子颦颦婷婷的走来，身材纤瘦高挑，正是陈曦。

苏莜激动地坐起来，谁知一下子牵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呲了一下牙，倒吸一口凉气。

陈曦慌忙往前走了两步：“都受伤了还不消停，你呀，我又不是外人，还需要你起来迎接不成，赶紧躺好。”

“曦姐姐怎么来了，教坊司那边可安顿妥当？”苏莜拉着她的手问道。

陈曦拍拍她的手，“你就别操心我了，如今我的舞技过了关，教头允许我一个月有一日休假，每个月还有三两银子，以后日子松快多了。”

“那便好，”苏莜替她高兴，“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陈曦点了点她的鼻子：“快别说我了，你怎么伤的这样重！”看着她的腿包扎得像粽子，忍不住心疼。

苏莜满不在乎，安慰说道：“就是一时大意，被人用刀子划了一下，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伤到内里。”

陈曦低声说道：“前儿我听说消息，吓得脸都白了，听说是傅世子一路抱你去了医馆，还留下金牌当做药费。”

这事儿竟然传的这样广，连教坊司都知道了，那江都岂不是传遍了？

陈曦庆幸：“幸好殷如央回了京都，否则还不知道出什么岔子呢？”

殷如央回京都了？苏莜好奇问来。

“是啊，太后的圣寿节眼看着要到了，到那日高官女眷皆要入宫请安，殷如央早早回去备着了。”

幸好她走了，苏莜趁着陈曦不注意，偷偷掀开她的衣袖，眼见当初的鞭痕，余下一下淡淡粉色残迹：“殷如央走了，便没人为难于你。”

见她一副懵懂的样子，陈曦犹豫片刻，说道：“近来我在教坊司的日子好过，不单单是因为殷如央回了京都，而是上面有人发话，不得任何人为难于我，你猜是谁插的手？”

苏莜想了半晌，最后摇了摇头。

“是世子爷，他身边怀山亲自去教坊司打点的。”陈曦早就起了疑心，她与傅蛰素昧平生，为何他数次帮于自己？

直到前日听说那件事，陈曦这才恍然大悟，原是爱屋及乌，她不过是沾了苏莜妹妹的光：“我这是全托了你的福，要不还不知道遭多少罪，你快同我说说，你跟世子爷是怎么回事？”

苏莜脸色羞赧：“我不过是帮衬着他去了一趟朱府，他因此内疚，才会送我去的医馆，你可别多想啊！”

傅蛰如此行事，陈曦原以为两人动了情，没想到苏妹妹竟然一脸棒槌样。

苏府门外，傅蛰坐着普通的青帷马车，带着厚礼，叩响了苏府的虎头门环。

苏府一干奴仆哪见过这阵仗，看守门的人一个奔子，直接跑到了后院的正屋，通禀苏夫人：“夫人，外头傅国公世子爷也来了，我的天，这天仙似的人物来到咱们苏府！”

苏夫人早就预料到，她穿着一身家常的衣服，半新半旧，衣料甚是普通。

她徐徐朝着垂花廊走去，看着一旁的奴仆探头探脑，暗暗叹了一口气，客气的说道：“让您见笑了，小门小户的下人，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傅蛰拱手作揖：“贸然登门拜访，是晚辈鲁莽，难免惹人惊讶！”

这话说的圆满，既谦逊又替苏府开脱。

苏夫人神色清淡，引着傅蛰进了垂花门，来到正屋，“老爷今日有事出了门，你略略坐坐，喝一盏茶。”

茶叶子就是寻常的绿茶，泡出来的茶汤有些浑浊，微微泛着苦味，傅蛰喝得不动声色，一盏茶汤入了肚。

连苏夫人都不得不称赞一句，好气量，好风度，可惜……

她吩咐身边的嬷嬷，“你去看看二姑娘，可曾起身了？”

嬷嬷得令，朝着外面走去，过了片刻又走了回来，“我刚才问了小桔，说是陈家的姑娘来了，两个人正在西厢房说话呢！”

傅蛰自小练武，耳聪目明，嬷嬷的话全然听在耳中，他端坐在椅子上一脸儒雅矜贵，笑起来也是让人如沐春风。

苏夫人回过头，笑着歉意说道：“世子来得不巧了，苏莜那里有客，您公务繁忙，不如改日再来。”

傅蛰起身说道，“江都的案子已经了结，我无事一身轻，在这里等着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苏夫人便不再劝说，今日有两位客人上门，晌午的午饭也该准备起来，苏夫人客气了几句，便出去厨房安顿饭菜。

傅蛰不好待在屋子里，出了屋边看见东西两个厢房，他早就派怀山打听过，西厢房是苏莜居住的屋子。

西厢房旁边有一个窄小的耳房，傅蛰踱步走过去，看见门口摆着一缸睡莲，睡莲下几条红色的锦鲤悠然游荡，那股子闲适的劲儿，跟她的主人甚是相仿，他忍不住唇角一勾。

西厢房旁边的廊子下，有一丛美人蕉，蕉叶微微泛黄，他走过去正要蹲下身子细看，便从窗子里飘来两人的对话。

陈曦：“这些日子教坊司正在选派乐人，说是为了庆贺太后的坤成节，那日我偷偷瞥见帖子上写着我的名字，估摸着我过不了两日，便要随着官船一起上京都了。”

京都可比江都繁华多了，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勾栏瓦肆更是人影如潮，可惜不得机会见到。

苏莜恭喜：“我听说在京都，教坊司乐人若是出挑，竞相受人追捧，姐姐莫不是要一舞动京城，那时候妹妹可要沾沾你的光了。”

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到江都了，有些担忧的话，暂且一并说了：“莜儿，往后的亲事，你是如何想的？”

“我年纪还小，还没玩够呢，等过上两三年再说吧。”

陈曦无奈点点她的头，这真是襄王有情，神女无意，苏妹妹打小安逸享受，自在惯了。

“那国公世子呢，你可曾想过，在药铺他为何如此惊慌失态，方才我进屋的时候，看见那金创膏，雪莲膏，这些可不是普通的膏药，千金难求一盒，若不是动了心思，怎会如此！”

这些话，恰巧戳中了苏莜的隐秘心思，这些药膏果然是他送得，没竟然如此名贵？

见她沉默不语，脸颊泛红，陈曦便知苏莜妹妹并非毫无意思，可…她绞了绞手绢说道：“我自小拿你当亲妹妹，临别在即，有些话不得不说，世子那些都是滔天权势的人物，江都一个殷如央咱们都避之不及，更何况京都那些名门贵女，稍稍放出点风头，便有人抢着对付打压苏家。”苏家小门小户的，怕是难以应付。”

当然这都是臆想，毕竟跋扈狠毒的女子是极少数。

前些日子的风波，已经让苏莜领教到权势压人的滋味，当下笑着说道：“曦姐姐放心，我最是没出息的，往后招个上门女婿，一辈子守在父母跟前儿，有爹娘帮衬着，平日里喝点儿茶，弹弹琴，去瓦肆听听说书的，逢年过节赶个热闹，若是往后你发达了，我便沾了你的光，去京都开开眼界。”

陈曦一脸担忧，“你舍得吗？”放着地位权势显赫不说，单论样貌性地，这就是难得遇见的矜贵人儿。

苏莜眼中带着一丝落寞，但面上带着笑着说：“不过是他屡次帮我，我报恩与他，如今这次一下子把债务全还清了，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

看她这没心没肺的样，陈曦又气又笑：“你呀……”

忽然门外面传来一声，哐当茶碗摔碎的声音，小桔慌忙道歉声音从窗棂传来，苏莜伸长脖子，望不见外面，陈曦示意她坐好，走出去查看。

只看见一个男子的背影高大挺拔匆匆远去，看着气质不俗，窗户底下摔碎的茶碗，以及被揪得零散的美人蕉叶子。

“方才那人是谁？怎得轻易入了后院。”陈曦问道。

方才被傅蛰淡淡瞧了一眼，小桔还觉得有些后怕，这人的眼神，怎么锐利跟冷箭似的，“那是傅国公世子，我一拐弯看见人，唬得我摔了茶碗。”

陈曦看着地上美人蕉的叶子，叹了一口气，回去跟苏筱说了事情原委：“原本是咱们姐妹私下说话，谁知竟然被人听了去，这下子可糟了。”

在窗户里面，苏莜就听见两人说话，原来他来了！想必刚才的话，他全部听进耳朵里，这样也好，省得当面对峙的尴尬。

苏莜硬扯出一丝笑：“无妨，原本也该是不相干的。”

只是阴差阳错凑在一起罢了，她就当成一场梦，短暂而悸动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