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璋的试用期过得并不平静。

她固然可以凭工作能力打破一些人鼻梁上架着的有色眼镜，却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消除所有的刻板印象。人性因为平庸而伴生着顽固的恶劣，“总裁钦点”带给她的困难远远多过便利。

对于华璋初入职场遭遇的种种，楚扬只是默默地看着，既不保护也不帮衬。

华氏母女的过去仍在调查中，即使结果未至，从华璋的工作应对上，楚扬也可断定，她的经历势必不简单。

她安分守己、进退有度，和善待人、认真待事，永远不会把一件事做得尽善尽美，却又总能将瑕疵控制在可以被多数派接受的范围。如果把工作当成考试，每一项工作都能够被量化，楚扬毫不怀疑她的单科成绩都会是80分。

对于人们给予的种种善意，她会直接而有度地给予回应，对于遭遇的恶意也不会有过于明显和激烈的反应。她的情绪收发自如，上下阈值稳定得仿佛两条间距很小的平行线，每一条波动的曲线都似经过了周密的计算，永不脱轨。

楚扬问赵进：“从你的专业角度判断，你觉得华璋适合在哪个部门工作？”

赵进诚实以对：“除了技术部门，任何部门都适合。我甚至怀疑，如果给她一些时间，她在技术岗位上也能待得下。”

楚扬表情不变，言语中带上了些调侃的意味：“技术部门也成了你的专业了？你什么时候懂电脑技术了？在我昏迷期间自学的么？”

“我不懂电脑技术”，赵进轻笑一声，认真地说，“从我的专业角度看，这个姑娘很不一般。她的情况有些像变色龙人格，环境需要她伪装成什么样子，她就去伪装成什么样子。”

楚扬即刻严肃起来：“你是说，她一直在演戏？”

赵进摇头：“严格地说，不能算是演戏，也不完全算是变色龙人格。从她面试时对梦境与现实的阐述来看，我想，这大概是一种深度的臆想症吧。”

“臆想症么？”楚扬重复了一遍，问：“你以前见过这种病例么？”

赵进斟酌道：“臆想症见过不少，她这样的倒是没见过。不过，评估罗威博士的治疗方案时，在讨论中只他们只言片语提到过。”

这话说得隐晦，却已经足够楚扬听懂，他蹙眉沉吟道：“所以说，他们把虚拟世界架构在古地球，避免参与者混淆虚拟和现实，是汲取了过去的教训才有的调整咯？看来，在他们以前的实验中，是有过这类臆想症后遗症的。”

“应该是这样的”，赵进点头表示认同，又严谨地补充，“即使把虚拟世界架构在古地球，也不能百分百地避免参与者患上臆想症。”

楚扬不悦地挑起了眉，“你这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赵进无奈地摊手，“我只是科学严谨、实事求是地说出一种小概率的可能。”

楚扬懒得与他理论，单方面掐断了通讯。

这边与赵进的通讯一断，那边楚执的通讯请求就进来了。

楚执事务繁多，又天生是个爱操心的命，对沟通效率便尤其重视。

通讯一接通，他就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看中了一个小姑娘？”

楚执年长楚扬十几岁，在他眼里，25岁的华璋确实只是个小姑娘。

楚扬漫不经心地问：“哪个？”

楚执面露惊喜，“难道还不只一个？”

楚扬却波澜不惊，“我看中了两个在游戏里遇到的玩家，都招到了初阳，她们都是小姑娘，工作干得都挺好。”

楚执失望地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楚扬一眼，转而开启下一个话题：“商业协会组织了一场酒会，就在这周六。我临时有事，去不了，你代我去吧。”

“好。”楚扬答得干脆利落。

这种变相相亲的套路，自他康复后，楚执基本每个月都能搞出来两三出。楚执有老父亲一般的坚持，他也有自己灵魂深处的倔强。不过，他只是性情孤僻，并非不识好歹，对哥哥的善意从来都是软处理，不会去伤害楚执的慈父心。

楚扬的配合令楚执十分满意，兄弟俩通话结束不到十分钟，陈开就把酒会的电子邀请函和议程安排呈到了楚扬面前，一同送来的还有阶段性的调查结果。

楚扬径直跳过酒会事宜，先去看陆锦华的补充调查材料。

陆锦华的情况最易调查，社会关系无疑点，成长经历无破绽，这次的补充材料多是关于王芳芸的。楚扬迅速浏览了两遍，一时也找不出疑点，便搁置一旁，转而看起了罗威团队的调查材料。

陈开对罗威团队成员家庭情况的调查极尽详细，可惜越是详细越是让人没有头绪。

成员子女们的信息都完整得找不到疑点、真实得无懈可击，影像里的每一张面孔都是稚嫩的、陌生的，无论对照虚拟还是对照现实，都没有重合甚至是擦边的痕迹。

“本地的、外地的全在这里了么？”楚扬不死心地问。

“是。”陈开面露愧色，展开名单，“还有几个申报了死亡的，查不到信息。”

楚扬对着人名仔细联想了一会儿，找不到关联，于是悻悻地问：“确定是真的死亡么？出生证明也查不到么？”

“死亡的时间、地点和具体原因还在调查。出生证明不太好查”，陈开抿起了嘴，眼神复杂，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他们生在酒神岛。”

“哦？竟然是酒神岛？”楚扬眼中精光一闪，多了几分恍悟，“阿波罗星那段大学供职的简历中，提了一句‘涉密项目顾问’，原来竟是酒神岛上的项目么？”

“很有可能是这样的”，陈开谨慎作答，“我们已经同阿波罗星联系过了，动用了一些人脉，也找了那边的私家侦探，正在调查。我们估计涉密的级别不会太高，否则，沾上了酒神岛，他们也没那么容易离开。”

“现有调查保持，另一路，直接派人去实地调研。”楚扬果断地下了指令。

“好的”，陈开应下以后又提醒了一句，“往返大概要两年。”

“那现在就派人去吧”，楚扬不假思索地说，“这是该花的时间。”

“好的。”

楚扬想了想又问：“罗威他们来银星快五年了吧？”

陈开答：“四年零八个月。”

楚扬以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倒叙着开始数：“银星近五年、苍星七年、翡翠星不到三年、大泽星六年、阿波罗星八年，算上星际航行的时间，三十来年东奔西走，他们的团队成员可真稳定。

“是的”，陈开补充道，“他们应该就是在阿波罗星上组成团队的，在那之前，团队大多数成员都没有交集。有交集的几个，也都是罗威的同学或同事。”

楚扬沉默片刻，突然想到了一个疏漏，问：“我昏迷的那几年，酒神岛上的事有什么新的说法么？”

陈开摇头，“官方那边的通告没有更新过。民间嘛，热度早就过去了，只有少数特别关注这类新闻的，还时不时地在论坛上讨论和分析，但说来说去，也还是那些阴谋论的东西。”

楚扬表示理解：“那个岛的情况，确实太容易被卷入阴谋论。”

“酒神岛”是阿波罗星的属星，位于“虎鲸”的尾巴尖。

它是星系中已探知的最小的星球，周围没有宜居星球，在浩浩星空中如同孤岛，故而以岛称之。

距离酒神岛最近的宜居星球便是阿波罗星，两地之间相隔半年的航程。

阿波罗是古地球某个地域文明中的日神，代表着秩序和克制，与之相对照的，则是代表随性和放纵的酒神。酒神岛的定位，单从命名上就一目了然——在那场震惊星系的暴.乱发生前，它是整个星系中最出名的监狱。

在酒神岛上服刑的，是星联裁定的最恶劣的犯人。星联不设死刑，这些犯人的刑期起步就是一百年，远远超过了星联居民70岁的平均年龄，罪行之大可见一斑。

这样的地方会发生暴.乱，说意外倒也不算意外，之所以会震惊星系，关键还是在于其惨烈的程度。

没人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待阿波罗星的军队赶到时，酒神岛已经成了荒墟，无人生还。

从新闻画面来看，整个星球仿佛经历了一场核爆，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建筑皆成瓦砾，碳化的树木和残缺的骨骸随处可见，个别的地下掩体里也是腐尸成堆。

酒神岛上监控密布，事后调查起来，却连零星的影音记录都找不到。偏偏这个岛的保密权限又极高，不与外界联网、日常通讯只有语音和文字，星联查来查去始终没个定论。随着酒神岛的永久封闭，这事也就成了悬案。

被酒神岛的事打了个岔，楚扬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酒神岛是不是在八年前出的事？”

“对”，陈开说，“八年零五个月前。”

“华氏母女是七年前到的银星，对不对？”

“七年零两个月。”

“去阿波罗星调查时，也要查查她们有没有居住记录。”

陈开眼前一亮，“您是怀疑……？”

楚扬说：“也许只是巧合，但我不想放过。酒神岛的情况，官方通报的肯定只是冰山一角，想办法去了解一下通报之外的信息。”

陈开即刻应了下来。

陈开出去后，楚扬阖目静坐了几分钟，才调出全息星图。

繁星点点，疏密不一，拼成一条弓尾竖鳍的跃鲸。

他把星图调到最大，仔细辨认，才在鲸鱼尾鳍的部位圈出一个微弱的光点。光点泛红，是禁区的标志。

他又调出华璋的全息影像，覆在星图之上。银星正好落在她的瞳孔，酒神岛的红圈则好巧不巧地圈住了她的拇指。

光影闪动，他的瞳孔也随之一张。

“七郎，要带着青青来找我哦。”

“攻略成功前，不要相信你的眼睛。”

二重音又在耳畔响起，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拇指，隔着空气贴上影像，一左一右地转动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