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的工会活动安排得十分人性化。周五下午启程，到达酒店休整；周六海上乐园，晚上在酒店的沙滩上开篝火晚会；周日自由活动，灵活安排时间分批返程，兼顾了单身和已婚员工的差异化诉求。

谭娅好热闹，自然不会错过周六的活动，加之楚扬也不喜欢楚括堂而皇之地搞特殊，登岛活动便被安排在了周日。

上午出海看海豚，中午前登岛散步、吃悬崖午餐，下午潜水，晚饭时间前返抵首都。时间表看似无比紧凑，但游艇、海岛、飞行器都是私人的，实际并不忙乱，有了钞能力的加持，除了陆锦华，大家都算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之所以要赶在晚饭时间以前回到首都，皆因楚扬在出发前就已经应下了华葳葳的邀请，要去华家吃个答谢饭。

陆锦华跟谭娅话不投机，一到首都界内就寻了个借口自行离开，倒是难得地识了回时务。

楚括探过一次病后便自认是华家熟人，自然不会错过两头刷印象分的机会，方行远此时正跟罗威打得火热，楚扬需要个擅长插科打诨、让人容易放下戒心的人，也就由着他同往。

华葳葳早已能够做些简单的家务，在几人到达前就煲好了汤，又算着时间该洗洗、该腌腌地备好了食材，华璋一到家便乐呵呵地套上围裙进了厨房。谭娅在华家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当即一挽头发，默契地跟了进去打下手。

楚括也想打下手，屁颠颠地跑到厨房门口新鲜地张望了一会儿，便退回到客厅跟楚扬一起尽起了客人的本份——陪主人聊天。没办法，厨房面积不够大，容不下三个人，他又不会烹饪，替不下华璋。

楚扬对此毫不意外，在楚括坐回来时，甚至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

华葳葳主动中断了话题，指着桌上的饮料对楚括说：“我问过小方，他说这些饮料都是你喜欢喝的，你先喝一点润润喉。华璋做的都是她最常做的家常菜，Tanya也是个手快、利落的孩子，很快就能开饭了。”

楚括随手拿起瓶能量饮料，朝楚扬晃了晃，感慨道：“真想不到，老方竟然这么关心我的好恶！别的不说，在家族医生方面，他可真称职啊！”

楚扬微微颔首，心里却很明白，方行远既没这份闲心，也没这番好心，把楚括口味告诉华葳葳的一定是华璋。但华葳葳这么一番张冠李戴下来，在成全礼数的同时又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足见阅历和心性。

华葳葳朝厨房方向扬了扬手，又说：“Tanya经停的最后一个中转驿站正好是产茶的雾星，我托她带了些新茶。刚才还在跟楚总说，之前没打听清楚，不知道你俩都是不喝茶的，不巧我和华璋也不喝。这礼太重吧也难送，不如你们走之前各自带上点，孝敬孝敬家里长辈也算给茶找了好归宿，没浪费这番辗转。”

楚括也不客气，旋即放下饮料瓶，耍宝似的作揖道：“雾星的雪芽茶正好是我爸常喝的，我替他先谢过阿姨和Tanya了！”

楚扬也跟着又道了一次谢。

楚括见状，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摆出一副憨直的样子，对华葳葳说：“阿姨您可别怪我失礼，我先给您提个醒，产茶星里雾星离咱最近，雪芽就显得很通行。我大哥虽然也喝这款，但他更偏爱浓香型的，比如春白、水仙这些，反正价格跟雪芽也差不多，您下次再送茶，可以往浓香型上准备。”

楚扬险些没控制住情绪在人前喝斥他。仅仅为了讨好一个成功几率极低的“干丈母娘”，就出卖自家大哥，不顾忌讳地泄露他的真实喜好，尤其又是这些入口的东西，不如叫丁奇上来一巴掌拍死这个败家子儿算了。

华葳葳闻言也是明显一怔，随即一脸感激地笑道：“哎呀，谢你还来不及，哪能怪你失礼！送吃喝用的贵礼，当然是能被收礼的人用得到的才最合适啊！要不怎么说‘投其所好’呢？”

楚括一拍大腿，“对对！投其所好、投其所好！老方说，您送过我哥一块陨石，这就很投他的爱好，他打小儿就爱在家看星星。以前啊，他还……”跟楚扬目光交汇的瞬间，他悬崖勒马收住了话，表情僵硬地讪讪道：“哥，对不起。”

楚扬别过脸，故作大度地摆摆手：“没什么，都过去了。”他看着华葳葳，客气地说：“那块陨石我找人看过了，成色都可以进博物馆了，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厚礼，让您破费了。真要较真论起来，倒是我占了您一个大便宜。”

华葳葳诚挚地说：“楚总，我们这种小家小户因为过去的一点机缘，得到了这样的东西，本就是要低调谨慎地收好，关键时刻用来换保命之资。以我当时的情况和人脉，就算把它卖了或捐了，也换不来救命的医生资源呐。我飞了三十多年，在稀罕的陨石和自己唯一的一条命之间，当然会觉得命才是大便宜。”

楚扬感慨道：“不瞒您说，我当年也有过环游星际的梦想，本想着先做个短途旅行试试水，以后慢慢加量，临终前能达成个探索了多少颗星星的成就，也算不枉此生。结果第一次就让自己躺了三年，到现在也只能叶公好龙了。”

华葳葳忙说：“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把身体养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楚扬大大方方地自嘲道：“我自认没那么强大的心理，没个十年八年的，应该是治不好星际航行的PTSD了。”

华葳葳一怔，不待她开口，谭娅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那敢情好！到时候我肯定已经当上舰长了，我带你环游带你飞啊！”她晃晃手里的酒，“做虾要放一点点，你们继续聊哈，再过半小时就能开饭啦！”说完，也不等大家反应，就箭步如飞地回了厨房。

华葳葳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又宠溺地摇着头：“这孩子……”

楚括亦十分无奈，徒劳又夸张地挥着手：“哎，我我我，别忘了带上我！”

华葳葳把身子转回来，十分“过来人”地笑道：“到她当上舰长的时候，只要你们还想去，都可以雇她的。她是我见过的最有航行天赋的孩子之一。”

楚括收回目光，仍是一脸迷弟样：“华璋今天还这么说过呢。Tanya说，您是她最敬重的师父，她最重要的技能都是跟您学的，有您一半的能力她就心满意足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拍马屁的人又是楚括这种模样痞帅性情却一眼能看到底的少爷，华葳葳明显被取悦了，笑容收也收不住：“Tanya真是长大了，都学会谦虚了呢！我的天赋可不如她。”

“这句华璋也说过！”楚括夸张地摆出苦恼的表情，哀叹道：“她俩互捧时，我们在一旁听着，就感觉吧，自己除了投了个好胎，好像啥核心竞争力都没有。对吧，哥？”

楚扬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自家堂弟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在他的理念里，无论男女，靠自贬身价来追求别人都不可取，即便面对的是“干丈母娘”也不例外。

他没接楚括的话茬，进门以后第一次以老板而不是晚辈的口气对华葳葳说：“您的徒弟和您的女儿都很优秀。”

华葳葳将身子略微前倾，诚恳地点头致敬、致谢：“谢谢楚总！”

虽然是自己拉开距离在先，但楚扬却陡然感到一阵胸闷——原来人家既不想做干丈母娘，也不想做亲丈母娘。

楚括浑然不觉气氛的微妙变化，趁楚扬沉默的当口顺势问道：“华璋也很聪明能干，为什么继承您，嗯……衣钵的不是她呢？”

这也是楚扬感兴趣的问题，他面色平淡，精神却又绷了起来。

华葳葳两手一摊：“因为她不喜欢呀。”

楚括探着脑袋、眨巴着眼睛，等了几秒没等到下文，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就这？”

华葳葳失笑：“对呀，就这么简单。”

楚括将信将疑：“我虽然不太会看人，但我总觉得华璋挺理性的，不像是会把个人喜好放在第一位的人啊。”

华葳葳说：“你很会看人啊，她确实不是。这孩子从小就比同龄人理性、隐忍，完完全全随了她的父亲。我只能学着观察和揣摩，努力按她的好恶安排对她的教育。我答应过她的父亲，在她的成长中，会把她的喜好放在第一位的。”

楚扬适时接道：“理性点没什么不好。我哥很重视教育，在教育事业上每年都投入很多心血，他一直觉得，人的性格既有环境的影响，也有一些天生的因素，比如基因影响，只要品德教育不偏移，其他的因材施教、顺其自然就好。”

华葳葳惊喜道：“哎呀，那他要是早二十几年认识华璋的父亲，俩人一定能聊到一块儿去。”

“哦？”楚扬虽然没继续问，却摆出了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此番交谈，他意外地发现，华葳葳不但不避讳谈论华璋的父亲，甚至似乎很喜欢谈论那人。而从那句“早二十几年”可以判断，那人大概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华葳葳眼中果然流露出了怀念之色：“她父亲就像方医生一样，是个十分有天赋的医生，或者准确一点说，是一名医学领域的科学家。他相信基因的影响，这也是他的研究方向，可惜他走得太早，不然一定能够在科学界留名的。”

楚扬沉声道：“抱歉。节哀。”

楚括也跟着说：“英年早逝实在令人遗憾，还好，您有华璋。”

华葳葳啼笑皆非：“不、不，你们误会了。我不哀伤，只不过在生死关口走了一遭，想了太多‘团聚’的事，最近容易怀旧罢了。希望没有影响到你们的兴致。”

楚括大大咧咧道：“哀伤也是人之常情啊，阿姨您不要因为我们是晚辈，就觉得情绪流露是多么不好意思的事，那就太见外了！我爸还经常跟我絮叨各种不开心呢。”

华葳葳说：“我真的不哀伤。以前多少有些遗憾，现在只有感激。就像你说的，我有华璋，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慷慨的馈赠。他最信基因，分别时，却对我说，华璋就是华璋，千万不要把她当成我俩生命的延续。但我还是不免会这样想，这样想时，我就很满足。”

楚扬表示理解：“从基因的角度，孩子确实是父亲生命的延续，你这样想是人之常情。叔……伯……嗯，那位先生或教授，抱歉，一时没想好怎么称呼，总之，他的意思，大概是说希望自己的女儿人格独立吧。”

“对对对！”楚括附和道：“不是作为谁生命的延续而活，也不是作为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而活，要活出自我、活得尽兴！”

华葳葳怔忪几秒，而后笑道：“这不是我们Tanya的人生宗旨嘛！”

楚括赶忙说：“我觉得特别有道理！我希望Tanya，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这样活！”

华葳葳微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然道：“难得你能这么想。”转而又对楚扬说：“入职尽调的事，我也是在出院后才听小方提到过，我问华璋，她振振有词地说按官方认定的出生证填不会有问题。她没见过父亲，社会阅历浅，想不到‘为父不详’的影响，我也没教过她这些，请您理解。”

楚扬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华璋的父亲，他正欲解释，便听华葳葳继续说道：“她的父亲是阿波罗星的医学教授，背景清白，有迹可循。您可以称呼他萧先生或萧教授。”

楚扬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竭力保持声线平稳，斟酌问道：

“请问是哪个xiao？教授的名讳如何称呼？您不要误会，公司的背景调查确实如华璋所说，以官方认定的出生和身价证件为准。但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我觉得为师者自然是以全名加‘先生’称呼最为合适。”

华葳葳释然道：“谢谢楚总，是上草下肃的萧，萧然心自清，他叫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