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扬到家时已是深夜。室外风雨交加，室内灯火通明，换作方行远在等他。

“你还知道回来啊？说好的九点半就能回家呢？亏我还风里雨里地赶回来，痴情地坐在这等了你大半个晚上。”方行远满脸幽怨，泫然欲泣。

楚扬的嘴角不可控地抽了抽，眼皮也神经性地跳了一下。一顿寻常家宴，他收获了许多信息，然而大部分与他所希冀的大相径庭，此时心里五味杂陈，心情绝对谈不上愉悦。

他瞥了方行远一眼，咽下情绪，揉着眉头说：“去书房吧。”

“我不！你还没……”

方行远的话戛然而止，楚扬不用看也知道陈开一定在疯狂使眼色。没走几步，就见方行远“蹭蹭蹭”地蹿到了他身侧，低眉顺眼语气温柔地问：“你饿不饿，要不要我煮面给你吃？”

楚扬脚步不停，冷冷地说：“不能好好说话，就别跟着。”

方行远即刻安静下来，一路沉默着缀在他身后，跟陈开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书房门一关，方行远便主动汇报起周末两天的进展。

两家豪门病患的病情信息他们早在两周前就得到了。基本没什么悬念，一个是渐冻人症，一个是阿尔茨海默。患上渐冻人症的，在家族的地位和处境相当于年轻时的楚执；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家族地位则相当于年老时的楚宏。

豪门的事情看似错综复杂，论及核心，无非是权力和财富。遇上这种直接影响到权力、财富再分配的病，大抵都会选择隐瞒病情、暗中治疗。

楚家的业务广，同这两家虽然交集不多却也多少有些往来，大体上合作多于竞争。楚宏在世时，楚执吃够了家族内斗的苦，不欲掺和进别家的是非之中。

他对楚扬说：“我们的调查是为了主动排查隐患，保障你的安全，不管是前车之鉴的身心健康问题，还是可能被他们刻意掩盖的其他隐患，发现真相后，都要及早扼杀。如果碰巧查到了他们违法的确凿证据，事后当然要尽公民的义务去举报，除此之外，其他的事尽量不要沾染。专注目标，减少干扰。”

楚扬对此表示认同，并顺势提出通过沛泽医学基金会同罗威假意合作的建议，也算为僵持不下的谈判打开一个口子，免得罗威日久生疑。

基金会花钱做事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与罗威的诉求相去甚远，却也足够吊一吊他的胃口，没准还能为调查提供点线索。

只要楚扬不去以身犯险，楚执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于是便有了方行远这些日子同罗威的频繁接触——这才是楚扬的真实意图。

说来也怪，在楚扬接受意识疗法的那段时间里，方行远虽然跟罗威团队打过不少交道，却没攒下半分交情。方行远初时给出的解释是“不投缘”，最近又觉得是他们在刻意提防他，每次汇报总少不了一通夹枪带棍地告小黑状。

这次因着楚扬心情欠佳，他的汇报倒也难得的言简意赅、轻重分明，却仍没忍住在最后照例吐槽了几句罗威团队表面配合、背后设障。

楚扬沉默良久，借着思考把情绪逐渐控制在公事状态后，才在方行远忐忑又期待的注视下缓缓开口道：“没关系，要不了几天，他们就会改变对你的态度的。”

方行远怔了怔，目光很快由疑惑转为警惕，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为什么？”

楚扬轻描淡写道：“因为几天后你会去跟他们摊牌，然后加入他们。”

方行远大惊失色：“摊……摊牌？！不是说先跟他们接触三个月，然后再择机摊牌么？为什么突然提前这么多？”

楚扬没有正面答复，只是说：“我自然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你以后会知道的。”

方行远期期艾艾道：“可……可是我刚跟他们接触没多久啊，还没把我的‘隐藏人设’立起来，现在摊牌会不会显得太假了？虽……虽然证据和推理挺真的，但像罗威那样老谋深算的人，怎么会轻易就范？”

“换作四五年前，甚至一两年前，确实不好说。但是放到现在，这是大概率事件。”

楚扬打开全息星图，如是说。

他在阿波罗星和大泽星之间画了条弧线，箭头直指大泽星。

“他们离开阿波罗星后，先去了混乱动荡的大泽星，那时他们的资金相对充裕，首要考虑的是如何规避法律以及躲避或有的追查。可惜他们严重低估了安保的经济和精力成本，只坚持了六年就跑去安全富庶的翡翠星开疗养院回血。”

“他们做这个决定前，显然没有做好充足的调研。翡翠星虽然足够安全和富庶，却恰好天然对他们形成限制。”

楚扬一边摇着头点评，一边画了条直线箭头，连上大泽星和翡翠星。

“首先，这个星球极小，总面积甚至不到银星最小的省大，人口密度却又是独立星球中最高的。翡翠星上的出生率和死亡率极低，对居住人口的管制政策又极严，他们团队人太多，添丁数据和死亡数据都太过惹眼，虽然已经极尽低调，却仍会被当成异类注意到，这一点在陈开的调查报告中有所提及。”

“另外，翡翠星位于星系的中心位置，又是星际工作者的大本营，适合打探消息但不适合蛰伏。他们当时恐怕还没有确认自身处境足够安全，或者觉察到了什么危险，只待了三年就换了地方。”

“有了前两次的教训，这次他们选择了苍星。苍星资源禀赋一般，经济和人口规模都在中等水平，但是胜在有咱们银星做后盾，虽然地处偏僻却是难得的安全稳定。”

楚扬边说边画了条W型曲线，连上了翡翠星、苍星和银星，又分别在苍星和银星上画了两个箭头。

“那时他们的实验还没有达到应用的程度，只能继续开疗养院，一是可以当幌子，二是多少能回点血。至于为什么不继续从事明面上的科研来赚钱，从陈开调查到的去世科学家的情况来看，很可能是在躲避某个组织的征召。”

“酒神岛惨案过后两年，他们离开苍星，次年到达银星。我估计一是观察了两年觉得已经足够安全，二是财务状况堪忧——他们那些年虽然省吃俭用但一直是入不敷出的，三是实验有所突破可以试着找找金主了。”

方行远一头雾水：“这样看来，他们这一路似乎也很不容易，但是，这跟他们会不会接受我入伙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楚扬耐心解释道：“在‘治愈’我之前，他们一直饱受缺钱的困扰。有了那个AI捣鬼，实验的进展又显得十分缓慢。我醒了以后，他们不但得到了酬金和游戏合作资助，还因为我带来的广告效应绑定了金主，AI又适时让实验看起来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这就让他们很自然地把实验成功和资金支持绑定在了一起。他们的沉没成本太高了，这次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住金主的。”

“No、No、No。”方行远摇着食指说：“你这个推断不够牢靠啊！他们可以坚决否认，然后通过金主直接找大楚总斡旋。也可以伺机跑路，反正金主已绑好系牢，换个星球一样可以收到金援。总之，我想加入他们的理由确实很充分，但他们除了接受我之外，还是有许多选择的。”

“不管有多少种选择，接受你都是最优的选择。”楚扬笃定地说：“你一手握着法律的牌，一手握着经济的牌，罗威和他的团队即便不敬畏法律，也会敬畏金主；金主即便不忌惮楚家，也会忌惮法律。罗威很清楚金主的忌惮，让你入伙的获益远高于拒绝你的风险，他不会做丢西瓜捡芝麻的事。”

方行远仍不放心，将信将疑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对我的提防与其说是对事，更像是对我这个人，就算口头上让我入伙了，也未必能真当我是自己人。加入以后就成了互握把柄，取得不了信任，很难调查啊。”

楚扬：“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提防你这个人？”

方行远答得非常理所当然：“嫉妒我的生活或是忌惮我的能力，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楚扬：“我却有些不同的看法。”

方行远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楚扬不急不徐道：“他们也许不是在提防你，而是在等着你去共情。更准确一点说，他们在等着每一个有能力成为他们的人去主动共情。”

方行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开什么玩笑！需要人共情的前提是有人性，他们那样的人哪还需要共情？”

楚扬淡淡道：“不要偏激，阴暗的人性也是人性。”

方行远耸耸：“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我这么阳光的人，怎么让他们觉得我共情了？别忘了，他们当中也有心理专家。”

楚扬说：“我最近愈发觉得，共情就是行动复制。他们为了这个疯狂的梦想，在反人性的实验状态下共同生活了这么久，内心恐怕早已极度扭曲变态了。这样的人往往最孤独也最偏执。一个享有盛誉的本地天才，在看透他们自以为神圣的邪恶后去主动拥抱，主动要求走一遍他们走过的路，不是共情是什么？”

方行远：“虽然听上去很有道理，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你可以慢慢想。”楚扬斩钉截铁道：“总之，计划就这么定了，你可以跟我商讨细节，但不能更改时间和内容。”

“等等！”方行远惊恐叫道：“走一遍他们走过的路！那岂不是意味着，我也得克隆自己？不不不！这绝对不行！这个投名状我绝对不能交！不能交啊！”

楚扬好整以暇道：“银星法律严格健全，以你在这里的身份地位和惹眼程度，制造你的克隆体势必要在婚姻的掩护下进行。他们的‘女儿’中最大的离法定结婚年龄还有小半年呢，你抓紧点调查，应该来得及在结婚前让一切水落石出。”

方行远愕然睁大双目，喃喃道：“只……只有半年不到了么？”

“四个月零二十三天。”陈开的脸上写满了善意。

“四个月零二十三天……四个月零二十三天……”方行远机械地跟着念了两遍，突然一拍脑门，如梦初醒一般道：“果然是合理的提前理由啊！我明天就去找他们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