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的街道上没有什么商贩,闻人乄自然也不是冲着路边商贩,他要去的是那日看过的裁缝铺,里面有很多好看的披风,他觉得有些款式会很适合姬云间。
他本来没有想太多,但进了铺子,瞧见许多白色的披风便想起了初见姬云间时他的模样。他并不是要同情姬云间,若是说悔恨或者其他心情,那也只能是恨自己当时年少,不能救他于水火。
好在,以后再没人能动他分毫。
“我觉得很多都挺好看的。”他的目光在白色带绒的那件上停了下来,现在已入深秋,再过一些日子,天州的冬季就到了。
但他最终还是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指向另一侧的黑袍,帽檐上一圈白色绒毛,该也是很好看了。
“这件如何?”
他转头去看姬云间,发现对方的目光留在那件衣服上,他一向都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偶尔能表露出他的一点情绪。
很多时候闻人乄看不懂,但他自小剔透,满心都是这个人的时候,他能猜测对方的心意。
姬云间并不是不喜欢白色,而是不敢回忆从前,他一定觉得自己身在地狱,不配光明。
闻人乄眼中多种情绪流转,但他知道心结难解,不是一时就能释怀的,索性便不问他意见了。
“掌柜的,将这件包起来。”
在掌柜的收了衣服,他付钱的时候,又悄悄让掌柜的包了那件白色绒领的。
出了店铺,他掂量着钱袋的重量,假装无事发生,说道:“这些日子在林中也没有好好休养,不若我们去吃点好吃的吧?”
姬云间没有应他,而是自己抬脚就走。
“好好好,不去吃不去吃,但是总也要备些东西到林中去吧?”他一拍脑袋:“我还得去药房一趟。”
说着凑到姬云间旁边:“哥哥,你有伤在身本来就需要一些补气血疗养内伤的医药,就算你不要,备一些在身边也总是好啊。”
他们走过一条街,拐个弯正是药房。
闻人乄喜滋滋进门。
“掌柜的,有裨益大补丸吗?紫气丸?”
掌柜的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这位小哥,咱们药房不卖修门的这些丹药。”
“这么好的商机你们不要?”
“唉,那是你有所不知,咱们这里时常会有一些药修或是江湖术士前来兜售修门丹药,一般来药房买的人不多,故而就不卖了。”
闻人乄遗憾:“好吧。”
两人出了药房,闻人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叫了两声,他尴尬道:“还没有到晚膳时间,我却是先饿了。”
姬云间顺着街道往前走,正巧遇到路边有位大娘卖饼,他驻足下来,等闻人乄买。
闻人乄会心一笑,同大妈买了几块。
看来,他的付出,多少是得到了姬云间的一些认可。
因此,他觉得心情极好,脚步轻盈,恨不能走路都飞起来。
“还是外面好,阙端不是这个样子的,到处都是残垣断壁,黑红黑红的,那里很多血兽的,血兽在外面几乎没有,全都长在阙端城中了。”
姬云间沉默的听着。
“我在阙端以前也有个玩伴,但是两年都没有吧,她便死了,因为她的父母被其他废修杀了,她也就跟着遭了祸。”闻人乄惋惜:“那里的人都是这样,不过大部分都是和善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失言,一味的说着从前,岂不是在姬云间的伤口上撒盐?
待进了不汶林,那只小鹿已经等在了林中,不过她似是十分无聊,追着一只□□跳来跳去。
“哇,你这只野鹿真的是,欺负□□算什么本事。”闻人乄一把抓过她的鹿角,摸了摸她。
越往林中走去,天色越黑,不过这林中却有许多萤火虫,飞来飞去,很是好看。
“就算是再黑的林中,也有莹莹烛火。”闻人乄伸手掬了一把,用帕子包起来,递到姬云间眼前。
“看,一盏灯。”
一点烛光映得姬云间眼眸很亮,似乎连表情都柔和了许多,闻人乄心里高兴,也想要姬云间高兴,但他嘴笨,怕说错些什么,但若是不说些什么,也显得可惜,又怕错过这短暂温馨,他几乎没多想,便说:“以后,我为你提灯。”
姬云间似乎顿了顿,但依然没什么很大的表情变化,他一向都是淡淡的,只有闻人乄说完以后,心跳的仿佛隔了二里路都能听到。
但他依然很开心,和那只鹿一起,一蹦一跳的走在姬云间身侧,那盏莹莹烛火,一直在姬云间的前方。
如此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是到了那间小屋,姬云间进了门便反手将门关上,害得闻人乄差点撞到门上去。
他吃了闭门羹,也不恼,愉快的在门前拔草。
“你吃呀,你一只鹿也挑食啊?”
他抚摸了半晌小鹿,忽然觉得不对,姬云间本就没有痊愈,这下再去找自己,是不是旧伤复发了?
他想着便过来敲门:“哥哥,我能进去吗?”
没有回应。
闻人乄管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拍开门进去,便见姬云间伏在琴上,已经没有了知觉。
“哥哥?”他飞快的过去,将人扶起来,下意识去搭脉,却摸到其脉象比从前更是纷乱。
他一瞬间有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但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将人抱到床上放好,闻人乄深知不能从前脉象看出什么,转而便解了他的衣服,将里衣脱下后,闻人乄终于在他苍白瘦削的上身,发现了一只沿着他的经脉不断蠕动的虫子。
闻人乄狠狠闭了闭眼睛,他的手微微抖动,愣是不敢碰这只虫子,顺着姬云间的腰线,他看了姬云间后腰的一个标记,那是用烙铁烙上去的痕迹,应该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印上去了,一朵四瓣云彩。
西往月,巫族的标识。
在天州的传说中,西往月的巫族是邪恶的种族,他们饲养虫蛇,崇尚巫术,能控制人的心神,能杀人于无形,亦能杀人于千里之外。
因此,天州的人们惧怕巫族,远离巫族,甚至更加妖魔化巫族。
西往月的人们在天州,又不在天州,他们受尽冷待,无法东行,世代都只能生活在那个地方。
直到,云与西创立了云门,并为了拉近与天州其他修门之间的关系,数次东游。
她做的很好,在天州创下了无数佳话。
可惜,人们永远无法消除自己的偏见,这个宗族,最终落得个全族被屠的下场。
可若是,巫族之人真有传说中那么神通广大,又如何能在面对杀戮时,无力自保呢?
闻人乄憋在心间的一口气,颤颤巍巍不敢呼出,他从不相信巫族之人邪恶,因为他自小就长在邪恶的地方,他见过最邪恶的人,他不信还能有更邪恶的人。
这明明是最好,最好的人。
他从没有觉得这样无力,甚至有一瞬间,他清楚的明白,姬云间活不长了,总有那么一天,他会消失在这世上,仿佛是自己大梦一场,将奢望至极的人放在梦中相会,最终梦醒,还是什么都没有。
病急乱投医,闻人乄割破手指,将血喂进姬云间嘴中,但那只虫子仍然是在他经脉之中,动来动去,不肯停歇。闻人乄甚至想将这只虫子捏出来,捏死,碾碎,但他不过片刻,便跌跌爬爬的出去,弄来了一只毒虫,又颤颤巍巍,将这虫子放到姬云间指尖,果然那只虫子直奔这毒虫而来。
闻人乄想起来,姬云间似乎是用毒物喂过这个虫子,那么这个虫子,是为什么会在他身体里呢?姬云间难道不知道应该喂这个虫子了吗?又怎么会昏过去?他的昏过去会与这个虫子有关吗?
他想不明白,只好握住姬云间的手腕为他输送灵力,可不过片刻,姬云间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他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被闻人乄握在手中的手腕很快失去了温度。
闻人乄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停下来,手忙脚乱将他包裹在被子之中,但对方仍然是哆嗦不已,闻人乄将他带着被子狠狠抱住,半张脸埋在被中,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姬云间的痛苦,就像在他心上不住的敲击,可他除了叹息之外,竟什么办法也没有。
好容易熬到天亮,姬云间终于平复,呼吸平缓,陷入了昏睡,闻人乄才将他小心翼翼的放下。
他坐在床边,仿佛一尊雕像。
但他的思绪翻涌,翻涌到很多年前,一个平凡的午后。
小乞丐从巨大而又破碎的佛像上爬下来,老乞丐躺在佛脚上,举着一只烤好的烧鸡给他。
“小兔崽子,你属猴的吧,这么能爬。”
“是你说那佛像耳朵里有好东西,我爬了大半天才到里头,可里面什么也没有。”
“有,是你没有看见。”
“有什么?我又不瞎,怎么可能有!”
老乞丐老神在在:“那墙壁上,可是写着一些好东西。”
小乞丐大惊,他确实没有去看墙壁。
“什么东西?”
“那里面,是医圣游光的生平记载。”
“医圣?生平记载?那算什么好东西?”
“怎么不是好东西了?医圣其人一生救人无数,这世上就没有他治不好的人。”
“那他怎么死了?自己都治不好,怎么治别人?”
“他的徒弟夺了他的医门,将他流放到此,他抑郁而终。”
“他的弟子那么坏?”
“他生平只有两个弟子,一个欺师灭祖,一个隐居避世。如同那五行天的老宗主,生平两个弟子,一个精通邪道,一个正义凛然。”
“那既然欺师灭祖,还能在修门有一席之地吗?”
“没有了,那位避世的弟子亲自将他杀死,才隐居于世。”
“他为何要隐居?为何不将医门发扬光大?”
“也许心中有愧吧,可大约也只有他,才能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本事了。传闻他去了最北的地方,那里终年寒冷,但他却在一个满是火焰的地方。”
“真是奇怪,世上会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那里都是连绵的荒山,一面积雪,一面火焰,他住在一处最低洼的地方,那里不冷也不热,四季如春。”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去过吗?”
“我也许去过吧,我这一生,去过很多地方。”
“那么好的地方你不呆,为什么要到阙端来?”
“废弃修门之外,修炼五行之中,道法自然,人亦自然。”
闻人乄闭上眼睛,老远也许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来吓唬他,但很多时候,老远一本正经说的人事,都是真实存在的,就算他从未出过阙端,也能知晓这天州格局实势,但此刻闻人乄忽然有些怀疑,世上真的会有那样的地方吗?会存在那么一个能令人起死回生的人吗?他叫什么名字呢?最北的地方,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