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蝉鸣。
暑气从大地渗出,病房里闷热无比。
头顶老旧的吊扇缓慢而嘈杂地旋转着,天花板上的木节疤随日落的橘光奔跑。
少年凝视着虚空,静静地,如永恒的雕塑。
“喂,竹一。”
略带稚气的声音传入耳中,被喊的人机械般地抬头,散漫的目光聚焦到对方蓬松的卷发上。
“你吃饭了吗?”
听到这句话,他停顿了一瞬,然后摇了摇头,声音清冽道,“你饿了?”
“好像……”他喃喃着把手伸进兜里,“我还有钱。”
被揉得皱巴巴的几张纸币映入眼中,少年动作迟缓地将褶皱一点点抚平,把钱叠得工工整整,最后,起身朝床边的人递去。
肉眼可见的斑斑血迹干涸在纸币人物的面部,宛如利刃将脸划裂后的鲜血喷溅。
见此,太宰表情嫌弃,轻啧一声吐槽道,“好脏。”
脏?
少年怔愣住,眼睛移向攥着钱的那只手。
苍白的手背沾了灰色的泥土,暗红的血残留在指缝间,还有细细密密、早已被污染的伤口被数不胜数的细菌攀爬。
似乎……
他蜷了蜷手指。
是挺脏的。
“你想吃什么?”竹一把钱塞回兜里,垂下的手不由自主地蹭了蹭衣角,“我去买。”
太宰突然一脸期待,声音也变得雀跃,“什么都行?”
“嗯。”
“蟹肉罐头!”
“好。”他一口答应了,“还有别的吗?”
“没有。”
“那我走了。”
“对了。”太宰忽然想到什么,“记得快些回来。”
窗边的少年顿住,回头的眸子里映入熔金般的悬日。他很轻地应答一声,唇角抿开浅浅的笑意,“我知道了。”
*
镭体街,云层投下鎏金色光芒,时间仿佛悬浮静止。
竹一边走边四处张望着,探寻能买到蟹肉的地方,但直至盛大的夕阳落幕,仍然无处可寻。
远方拂来的风扬起耳侧的碎发,略微落寞的眼中衬出天际瑰丽的锦霞,少年立于分叉口,不知该如何走了。
在他转身打算原路返回之时,视线范围内出现一位赭发少年,他捏紧手心,迅速小跑上去,“那个……”
闻声,对方不经意回了头,他恰好撞入一双蔚蓝色、仿若深海的眸子。
即使素未谋面,但这双眼他深感熟悉——充满神性,与鬼神如出一辙。
失神片刻后,他恢复正常,“请问你知道哪里有卖蟹肉罐头吗?”
“……啊?”
“蟹肉罐头。”
眼前的人沉默了几秒,“这里买不到,你得去繁荣的地方。”
竹一抬头望了望天,天色朦胧,灰色笼罩,估计很快便要暗下来了。
“你能带我去吗?”他从兜里掏出两张纸币,“我会付报酬。”
盯着两张5000面额的钱,少年拒绝了,“不用。”
他转过身,“跟我走吧。”
“谢谢。”竹一跟上,“卖蟹肉的地方会很远吗?”
“你想很快到吗?”
“越快越好。”
“那……”他搭上竹一的肩,“这样会快点。”
手指触碰布料的瞬间,暗红色光芒侵袭全身,不可名状的力量如水波般包裹身躯。
竹一的眸色显得诧异,“重力?”
“你也知道?”少年扬了扬眉梢,“你不像这儿的人。”
“为什么?”
他侧头看了竹一一眼,“格格不入。”
*
一个小时后,蟹肉罐头终于买到了。
返程时白昼已入暮,黑色宛若流动的潮水倾泻而下。空中发丝迎风飞扬,衣衫在晚风中如波浪般涌动。
落了地,竹一再次道谢,“谢谢。”
“举手之劳。”少年很是冷淡,戴上帽准备离开。
身影消失之际,竹一骤然出声询问,“请问你的名字?”
脚步声停止,那人在暗夜中回答,“中原中也。”
又回到诊所,竹一爬窗跳入病房。
房中亮着灯盏,烛光摇曳,映于蓝色隔帘的黑色倒影轻微晃动。
他走到影子跟前,用衣袖擦了擦罐头,然后将其放在柜上。
看身影太宰似乎是睡了,但他不确定,又怕拉动床帘惊扰了对方,于是放慢脚步走到床的另一边。
少年清隽的面容映入眼,再次升腾起、挥之不去的熟悉感驱使他靠近。
在这毫无缘由的驱动力下,他蹲下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沉睡的人。
睫毛很长,鼻梁很挺,脸上有……
五……不……六颗痣。
“你知道……”
房间猝然响起声音。
“这样很恐怖吗?”
太宰定定看着他,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安静地与之对视。
鸢色的那双眸子,好似深不见底的潭水,映在眸中的灯烛,正如潭底闪烁的幽光。
“你这样……”竹一轻声开口,“也很恐怖。”
“我的蟹肉呢。”
“在柜上。”
话未落,“唰”地一声隔帘扯动,太宰捧起红色的罐头,“帮我打开。”
竹一用衣角擦了擦手,接过罐头将其撕开。在看见蟹肉的瞬间,眼前的人笑眯眯地把手伸了过来,“谢……”
“等等。”竹一突然收回了手,从兜里掏出一个勺子,“用这个。”
银勺连同罐头被一起塞进太宰手中,接着他又走到桌前抽了两张纸巾,“还有纸。”
“多谢,我开动了。”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满罐的蟹肉渐渐消失。
“别吃太多。”见状,竹一提醒,“会肚子疼。”
对方含糊地回了一句,“知道。”
正当竹一打算回自己的床的时候,太宰突然眉头一皱。
“……怎么了?”
少年捂住腹部,浑身颤抖着开口,“肚子疼。”
没有犹豫,他冲出门,“我去叫医生。”
人影离开的刹那,太宰向后倒在床上,仰面望着发黄的天花板。
剧烈的灼烧感在身体里蔓延,他唇色惨白,仿佛身处炼狱。
烛光下尘埃飘落,脚步声杂乱而急促,他闭上眼,扯出笑来,声音嘶哑,“疼死了。”
*
夜已深,天空如墨。
苏醒时,入眼是昏暗的微光。
耳边响着细碎的声音,似是祈祷,又似是诉说。
“咳……”
喉咙里忍不住地干痒,他艰难挪动身子坐起来,侧头望见了柜上的水杯。
喝了一口后,他把目光投向另一张病床上的人,“你做什么呢。”
听到声音,竹一缓慢地将头抬起来,手心里的怀表被松开,银链晃动,刻在表上的圣洁的十字架花纹熠熠生辉。
他回望过去,对上太宰的视线,“我在祷告。”
“祈求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垂头看着手中的怀表,“祈求幸福……”
若有神明听我祈祷,请赐予我幸福吧。
哪怕平生只有一次,请赐予我幸福吧。
“咔哒。”
怀表被他打开,里面褪色发黄的老照片,隐约可辨认出是某人的侧脸。
他不知那人是谁,但觉温暖。
“竹一,”太宰忽然叫他,“现在几点?”
他慢吞吞地回答,“三点。”
“你没睡吗?”
他“嗯”了一声,清冷的眸子里隐隐流动着微茫,仿佛金砂一般,闪烁出熹微却璀璨的光,“身上太疼了,我睡不着。”
“我给你的药呢?”
“药?”
“下午扔给你的止疼药。”
他拍了拍口袋,“在这里。”
“吃药就不疼了。”
“吃了药也会疼。”
“你可以吃多点。”
“像你一样?”
“哈?”
“医生说因为你把降压药和升压药混在一起吃,所以才不舒服。你是在自杀……?”
“啊,没错。”
“见到死后的世界了吗?”
“只有一片黑暗。”
“地狱本就很黑,即使提灯照亮,也什么都看不清。”
太宰犹豫了。
“……为什么会是地狱?所谓地狱,不就是世间吗?人死了该上天堂。”
竹一想了想,“因为人拥有欲望,地狱为欲所现,他们的愤恨、不甘、悔念等种种七情六欲……将化为束缚自己的牢笼。人死后,注定前往地狱,注定接受阎王魔的审判。死亡并不是结束,死亡是痛苦的开始。”
“那什么时候重获新生。”
“直到赎清罪孽,释怀一切。”
“你赎清了吗?”
“其实……”
房间里回荡着少年无起伏的声音,幽深的眼眸好似沉入悲哀的河底。
“赎不清的。”
太宰垂下头,“我相信死亡那一瞬间的纯粹。”
“追求死亡何罪之有?”他淡淡道,“你只需找到一个依靠。不管它是什么,一定要对未来发生之事留有希望。这样一来,你便能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
“你找到了吗?”
“仅仅活着,我便感到无比幸福,至少此刻我看见光亮。”
空气又沉寂了许久,耳边再次飘来少年的声音。
“方才你死了……但是,活过来吧。”
对方声音很轻,似乎是自己的错觉。
可他还是应了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