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细雪纷飞,他在飘着雪的小巷中四处奔走,终于找到了曾经的家。
过去的日子,他被迫在那个牢笼般的家,像人质一样生活。如今家中凄凉,只剩体弱多病的姐姐。
母亲在他出走的那年因疾病去世,父亲不知去了何处。而次日,他回家的第二天,姐姐也上吊自杀了。
彼时天色微明,眼前是垂下的双脚。
他冲过去抱起对方,手下的身体冰冷僵硬。
一时之间,情绪决堤。
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哀伤袭遍全身。
他声嘶力竭地呐喊。
像要呕出全部的悲伤。
*
一个下雨的日子,天空变成灰白色,竹一抱着骨灰盒漫无目的地走。
雨水灌入他的鞋中,家里的人都已消失不见。
自己再也不期待能见到明天。
细蒙蒙的雨从空中飘落,他陡然停下,目光呆滞地望向天。
世界好像一直下着雨。
这场雨,持续了很久很久。
自那年起,连绵不绝,直至今日。
*
这是回家的第七天。
炉中火焰升腾,他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任由孤独将自己淹没。
忽然,他记不清家中的人是怎么走的。
不过就在那一天,只剩下他了。
*
返程的前日,姐姐死亡的真相被揭穿了——她被人杀害。
杀人,不仅仅指夺走他人的生命,还指毁掉一个人的灵魂。
而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是凶手。
作恶者,旁观者……
小孩,青年,老人……
从此以后,他宛如行尸走肉,剩下的只有复仇。
为发泄心中的痛苦,而做出无法原谅的事。
他深知这样的结果会如何。
*
自己杀了人。
数不清的人。
村里十多户人家,全部死于非命。
认识的夫妇,曾经的朋友……都变成了尸体残骸。
有一天,他忘记真正的自己是怎样的了,照着镜子,也仿佛注视着另一个人。
此时他已面目全非,失去了回到那边的理由。
*
潮湿的木屋腾起火焰,不断燃烧,火舌伴随狂风翻滚扭动,与灰色的浓烟飞向夜空。
熊熊烈火之中,他失神地看着这一切,无法控制眼泪的流下。
最终跪在地上,不能自制地干呕。
他无处可去。
*
万籁无声,他倚靠在暮色里,呆滞地望向天。
墨蓝色的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不见一丝光亮。
简直,像地狱一样。
“地狱……”他心如死灰,“地狱一样的人生,还活着做什么。”
他决定去死。
*
天色微明,他独自走到高楼。
在跳下去之前,电话响起,熟悉的备注浮现在眼前。
他眼眶泛红,轻吸一口气,“……喂。”
“喂,竹一,你在家吗?”
人声出现的瞬间,大颗的泪珠不禁落下。
“喂。”那头的声音有些疑惑,“竹一?”
“不在家。”他强压住颤抖的声音,“有些事处理,在外面。”
“噢,那好吧。”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没,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对方的询问,他一时沉默,泪水不住流淌。
“……竹一。”对方迟疑道,“你现在在哪?听起来风很大。”
“我……”他张开嘴,对着一望无际的天,突然哽咽住,“……对不起,对不起阿叶……我要食言了。春天来临后,我们不能搬到靠近大海,樱花遍布的地方。”
“你在哪……?”电话里的声音变得慌乱,“我来找你……我已经到。”
“不用!不用了,来不及了,我做错了事。”
他呼出一口气,忽地镇静下来,“阿叶,你还记得我们初中的时候吗?”
“初中?我记得。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听我说。”
那头的声音倏然消失了。
“想成为某个人的挚友,不该是因为恐惧。除我之外,还有很多人爱着你。”他哑声道,“你要爱自己,不要悲伤,不要痛苦,不要露出绝望的眼神……”
说完,他蓦地笑了,“神明会赐你幸福。”
话音落下,电话被挂断。
他毫不犹豫地向后倒去。
风呼啸而过,清瘦的身体重重砸在雪地里,鲜血四溅。
至此,故事落幕。
结局是……
他笑着死去,死在冬夜的雪中。
*
黎明破晓,天光乍现。
曙光从地平线升起,破败不堪的躯壳暴露在世人眼中,引得尖叫与恐慌。
少年静静注视,鲜血蔓延到他的脚下,他垂下头,后退一步。
就在他离开之际,人群之外,出现与那人如出一辙的身影。
是阿叶……
正朝着他跑来。
他刹时慌了神,冲到对方面前试图阻止,“阿叶,我在这儿……别去,别去!”
猛然,阵阵北风卷过长街,自己的身体被穿透,青年踉跄地奔向人群。
他浑身冰冷,立在原地犹如断线木偶,动弹不得。
哈……
他吐出一口寒气。
真冷。
今日的阳光如何也照不到自己身上。
*
“啊——”
耳边一声悲戚的大喊。
看清地上的那张面孔后,青年脱力跪倒了。
倒在雪中的那个人,他等了许久。
霎那间,泫然泪下。
晶莹的泪珠滴在手背上,他极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跪着爬到那人旁边。
喉咙很疼,宛如生吞刀片,他张了张嘴,几乎无法言语。
凛冽的风渗进心脏,冷意侵入骨髓,无措与悲伤如雪般纷纷地下。
他小心翼翼握住染上血的手,触摸那最后一丝微热。
“我是医生……”身侧忽而有人言语,“快让开……”
“别碰他!”
猝然“砰”地一声,有人摔倒了,他好像听见谁在大喊。
直到他被无数人拉开,他才反应过来,喊叫的人是他。
“啊啊啊——”
身体被人撕扯,声声泣血的呐喊从喉中发出,窒息的绝望感如潮水般涌来,铺天盖地,将他溺亡。
听着撕心裂肺的吼声,少年不敢回头,怕一回头,便会溃不成军。
再次,他望了望天,随后打算离开,但仅仅一步,他又停下了。
他想:该拥抱他的。
于是他去了。
跪在地上,侧身抱住对方,又和从前一样,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潮湿的悲伤淹没四肢,微弱得像是幻听的声音飘入耳中,“疼……他疼……”
“不疼……”
少年低着头,眼泪无法抑制地往下掉。
“我不疼。”他喃喃道。
*
不久后,他跟着阿叶回家了。
对方抱着他的骨灰,在街上慢慢地走。
和当时的自己一样,宛如行尸走肉。
而他跟在他身后,隔着冷静的距离。
这一路很遥远,远到他看不到尽头。
*
阿叶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他曾见他蹉跎自误、浑浑噩噩,也曾见他惶惶不安、不可终日。
他在尘嚣里醉生梦死,又或在书中伤春悲秋。
寒来暑往,潮起潮落……
他依旧孑然一身。
从自己离开的那天起,阿叶开始少年白头。
他越发对世间所有的一切失去信心,越发对人产生无止境的怀疑,从此诀别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共鸣。
直至,他在遗物中发现一封信。
这是自己写给对方的遗书。
那时檐前落雨,屋内笔尖沙沙,他这样写道……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便下着雨。
起初是绵绵细雨,后来狂风大作,成了滂沱大雨。
十五岁以后,这场暴风骤雨将我推入海中,我挣扎着向世人求助,人们纷纷避之不及,无一人愿意回应。
但突然有一天,那只即将沉入海面的手被人抓住了。
你救了我。
雨渐渐变小。
阿叶,遇见你,是命运的奇迹。
为此,我试着放下过去的一切。
可这个世界始终充斥着恶意,这场雨也从未停歇。
如果可以,请带我去一次海边吧。
将我的骨灰撒进大海,如同为我支离破碎的人生划上一个句号。
但愿你……
我亲爱的挚友,能原谅我的离去。
读至此,对方已泪流满面。
晦暗的房中,透明的身躯陪在那人身边,他无声开口,“阿叶,真想和你去一次海边啊。”
*
残雪融化,春日来临。
他已经不在了。
某个适宜的日子,阿叶如信中那样,带他去了海边。
夹杂着细雨,静谧的风吹拂而来,骨灰自空中洒落,无法抓住,随风而去。
渐渐的,天空放晴,飞鸟掠过,明媚的光束倾泻而下,宛若天路。
此刻,阳光普照。
“你终于自由了,我的挚友。”他说。
今年,阿叶将满二十七岁。
白发骤添的他,在大部分人眼中,恍如年过四旬。
*
他快消失了。
发觉这个事实时,他的灵魂只剩下一半,眼中的天空也碎成一片一片。
直到某个晚上,世界彻底破碎,过往的画面像镜片一样散落在地,四周白雾弥漫,他如堕烟海。
再次能视物时,头顶是一双硕大的双眼。
艳红如血,淡漠无我。
随即,一行行文字漂浮在面前。
犯人:林竹一。
罪名:放火罪、过失致人死亡罪、故意杀人罪、自杀罪。
刑罚:打入铜柱地狱、枉死地狱。
“下一个。”
“等等,文判官……”
声音响起后,右侧出现身着黑色西装,手持红色笔记本的男子。
“最近地藏王菩萨推出了《许愿制》,可以让鬼弥补未完成的遗憾,前提是受刑结束后去人间拯救自杀者。”
他翻了翻书,“这些年自杀的人太多了,自杀鬼不入轮回,枉死牢狱的人爆满。”
“所以……”男子合上书,“林竹一,你要签订合约吗?”
“什么遗憾都能弥补吗?”
“你想做什么?”
“……和某个人好好告别。”
我自知罪孽深重,不允轮回。
终日困于不见天日的深渊,沉溺永无终结的噩梦,这是我罪有应得。
但我想再见一次阿叶。
*
秋风簌簌,枯叶滚动。
恍惚之中,他回到了现世。
前方有一道人影,在白昼下行走,身边却宛若黑夜。
他喊了一声,“阿叶!”
对方顿了一秒,又像未听见般继续往前走。
他快步跑起来,再次大喊道,“阿叶!”
似乎是真的听见了某人的声音,那人不可置信地回头,然后在那一刻,拥入熟悉的怀抱。
如枯叶的眸子倏地变亮。
这棵将死的老树,骤然被注入了生机。
“竹一……”
干裂的嘴唇张合着。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刹时,未曾平复的悲伤袭来。
没有征兆地,他泪流满面。
*
不知何时,太阳落山了。
追随着斜阳,粉红色云霞在天际晕开,上空浮云隔断,揉出璀璨美妙的彩云。
涌浪漾出金色碎茫,白船浮沉在浪花间,他们站在海岸之上,见海鸥翱翔,听群鸟哀鸣。
“我曾认为,自己是不幸的。”
“但遇到了你后,原本不幸的人生,变得有了色彩。”
“原来我是幸福的……”
“因为你,变得幸福。”
“重逢后,我竭尽全力朝你靠近,我想,如果你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会不会就不再那样生活。”
“可是,被爱不一定是幸福,去爱才真的幸福。”
“所以阿叶……”
眼眶里的泪珠终于忍不住砸了下来。
“请你尝试去爱,爱你爱的人,爱这个世界。”
“我希望,你能够幸福。”
过往的画面宛如旧电影的胶卷,一格一格,在眼前展开。
宛如万花筒内斑驳陆离的景象。
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雨后泥土的清香……少年沐浴在春日阳光下,尽情欢笑着。
“我会幻化成风……”
茶色的瞳眸映出消瘦的人影,还有对方身后的悬日。
“永远陪你左右。”
眼前人的身影随风散去,他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是徒劳无功。
余晖消失在海平面,灰色融入最后的晚霞,天渐渐沉了下去。
他愣在原地,双臂依旧环抱着,指缝间只剩抓不住的晚风。
面对空无一人的虚空,他突然泣不成声。
“曾经我以为……”
“牵住你的手,便是永远。”
“我亲爱的……挚友啊……”
*
自那天后,他流入了地狱,身处黑暗最低端,凝视绝望的深渊。
被囚困的不知道多少天,黑暗里亮起一簇光,蓝色的,异常耀眼。
不久后,有人交给他一盏灯笼。
光焰囚困在灯笼里,若有若无。
他提着这盏灯笼,再次陷入漫长的等待。
作者有话要说:
①从那晚起,我开始少年白头,我越发对世间所有的一切失去信心,越发对人产生无止境的怀疑,从此诀别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共鸣。
——《人间失格》
②今年,我将满二十七岁。白发骤添的我,在大部分人眼中,恍如年过四旬。——《人间失格》
③如今的我,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 。一切都会过去的。在所谓“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这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
——《人间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