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思净幽幽转醒。
他脑后一阵剧痛，下意识伸手去摸，一手鲜血。
洞里空气很闷，透露着让他很不愉快的气味，身体的反应提醒他那样绮丽的梦似乎还有残存。
他看向蹲在地上望着火堆发呆的厘玉，眼神不由暗了暗。
如果一个人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件事情本身便能说明一些东西。
而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蹈覆辙，能用作解释的，大概只有“命运”二字。
一股巨大的怒火与撕裂感从心起迸发，身后冰冷的石壁，脑后剧烈的疼痛，脖颈间血液如同爬行的腻虫，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厌憎。
更大的痛反而不在此处。
识海、丹田、心脏，个个叫嚣，旗帜分明的争夺身体的主动权。
思净抬手，一掌拍在额头，一掌拍在胸口，“嗬”地一声，一口鲜血吐在地上，神魂终于恢复几丝清明。
恍然间，他听见对面的女子被他惊醒，嘟嘟囔囔的要过来扶他。
他也听见她的质问与怜惜，蛮横与恳求。
他听见自己端正有礼的叙述和回答，只是嘴好像不是自己的，心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一切的一切，都另有其人。
那他是谁？
哦，原来他是他自己，说话的才是真正的他。
厘玉静静地听思净说话，听得很认真。
“我的母亲，月琉仙子，二十一年前，从合欢宗下山之后，一路北去，到了海子城。”
“她那时发现怀了身孕，便准备在海子城住下待产。”
“海子城遍地是佛门信徒，她跟着左邻右舍，也染上了烧香拜佛的习性，一次上香途中，她遇见了昭若寺的主持，明净大师。”
“那是一位尊者，看出她有修为，知道她出身合欢宗，却没有喊打喊杀。”
“我的母亲，不可避免的爱上了他。”
“她日日去佛前祈求，日日去寻明净大师讲解佛法。甚至承诺若生下男孩，便送与佛寺从小开始修佛。”
“宗主不知从哪里得了母亲身怀有孕的消息，亲自找到海了子城。”
“佛门众僧知道了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再踏入寺庙，明净大师亦是无法。”
“母亲只好跟着宗主回了合欢宗，生下我之后，将我送到升仙镇白家抚养，孤身一人去了昭若寺。”
“这十几年里她究竟如何，对我只字未提，却时常提起那位明净大师。”
“我开灵那一天，她带我参加花朝节，说我是合欢宗宗主的儿子，天赋又很不错，以后有望继承合欢宗。”
“她说修炼合欢宗功法，女子尚且好说，男子不免一生陷入情爱之中，难成大事。”
“她说，她恰好有一门佛门功法。”
“她问我，愿不愿意去当和尚。”
“师妹，你相信命运吗？她给我起名叫思净，她讲那个和尚如何如何，合欢宗如何如何，佛门又如何如何，若非佛门不收女子，她应当要将此生献予佛门。”
“我当然愿意，她给我起名叫思净，去当一个和尚，应当是我的命运。”
厘玉：“……”
她不知道如何评价。
厘玉在见过那位月琉仙子之后，便对思净的隐藏的家庭问题心知肚明，便更加照顾于他，但凡她从长辈那糊弄到什么好东西，总要分一半给他。
这个大家庭的爱她实在占去太多，姥姥、老娘、老爹爱她爱到发疯。甚至那位月琉仙子，虽然只见过几次，实打实对她也很不错。
厘玉实在没想到月琉仙子私下里会疯魔至此，爱上和尚，自己也要当和尚；自己当不了和尚，就要把儿子培养成和尚……
家庭问题加上童年阴影，思净还顺理成章的接受了，说这是命运……
厘玉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不引人注目的时候，挪得离思净远些。
不愧是要当和尚的人，某种高洁奉献的圣光刺得厘玉眼睛疼。然而成魔成佛只在一念之间，厘玉很怕他下一秒就张开血盆大口。
她忍不住为自己洗刷过去：“之前……之前是我不对……我不知道你要去当和尚……我不该纠缠你，对你有非分之想……”
她心中高呼万幸，还好自己之前理智尚存，没有在五年前真干出什么霸王硬上弓的事情，瞧他现在这幅架势，要是失了元阳当不成和尚，岂不是当场入魔？
厘玉真心提醒他：“我说……和尚功法一看就被合欢宗天克，你又是老爹的亲儿子，合欢宗的亲亲少主，合欢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就算真的当了和尚，除非在深山老庙里待上一辈子不出寺庙门，否则也是不得安宁……”
只要有一丝风声透露出来，合欢宗的师兄师姐恐怕要前仆后继的去找他，和尚庙门槛都能让人踏破。
思净垂眸，假装看不见她那细微的动作、听不懂她恨不得自己马上剃度的言外之意。
他说道：“我会先去找那位明净大师。”
厘玉点头表示理解，问道：“月琉仙子还在海子城吗？”
思净缓缓摇头：“我也不知她的去向。”
厘玉取出一个玉瓶放在思净面前。不用解释，玉瓶上有红色的字迹写着“筑基丹”三字，字体下面还有天问宗出产的灵纹印迹。
她说道：“你要是带上我，我就把这枚筑基丹给你。”
“你的筑基丹。我承认是故意截下的，但那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会需要这种丹药，现在还给你。”
“你也别跟我说你用不着，如果真用不着，你干嘛费这么大功夫买它？”
思净没有立刻接下，而是说道：“师妹，我要去寻找自己的命运，师妹与我不同……”
他顿一顿：“我认为师妹，待在合欢宗比较好。”
厘玉挑眉：“我不觉得，我也有自己的路。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等你筑基成功，我们就去求父母姥姥，让我们下山。到时候你去你的佛门，我去我的昆仑东，咱们互不相干。”
“我只是给你提出了交换条件，你同意，就拿走筑基丹。”
思净考虑良久，他确实如厘玉所说，非要这颗筑基丹不可。
他这辈子打定主意一心向佛，实在不想再和厘玉扯上半点关系。
可惜命中的牵扯不是现下的他抵抗便能挣脱，连试探性的买上一枚筑基丹，都要百转千回落到厘玉手里。
他一直以来，能选择的只有逃避。
偏偏如今逃无可逃。
思净最终还是未能抵住早日离开合欢宗的诱惑，哑声说道：“那便成交。”
“那便成交！”
厘玉心中高兴不已，可惜被抓之事历历在目，不敢张扬，疑神疑鬼的打量四周半天，才含着后怕施施然起身。
“时候不早了，咱们各回各家吧！”她见思净也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思净被她猛然拍了一下，心绪有些不稳。怀里被塞了东西，是个玉瓶，应该是那枚筑基丹了。
很奇怪的，打破这张纸之后，厘玉很怕在嘴上占他的便宜，肢体上却亲昵很多，像是单纯回到小时候，变成一个名义兄长实际小弟般的朋友。
“你打算什么时候冲击筑基？到时候我给你护法。”厘玉说着，看他身上的血迹都有干涸的迹象，随手扯了块帕子丢给他，叫他现在擦擦，或者回去洗洗。
说完，她脸上露出些自恼，立刻对他道歉：“嘿！你也知道，这几年咱们不熟……一下和你关系正常了起来……总感觉还是小时候……”
“我以后绝不碰你一丝一毫！”
“不过当和尚戒律这么严吗？”
厘玉一扫思净的表情，发现面无表情差不多便是他所有表情之后，干脆有什么说什么。
“你也别烦我，我恼你是应该的……你这人就是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撬开你能瞒一辈子……”
“我确实修炼之后对你关注少了些，那也是你先疏远我的，这种事我能理解你不和父母说，但是你瞒我就不应该了，我都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了你。”
“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你想当和尚，咱们完全可以在女儿国就开始谋划，肯定比现在轻松多了，根本不用往合欢宗走这么一遭……你心累我也……”
她说到一半有些心虚，才从老爹手里掏了不少好东西，还把师祖的秘境传承给翻出来了，实在说不上心累。
厘玉顾左右而言他，敷衍道：“咱们说好了就各回各家吧！我先走了！你自便……”
她匆匆而去，思净看着她把门口的猫踢起，一人一猫人声混着猫叫吵起来。看她骂骂咧咧的取出一支柳，拎起猫离开。
思净的心不可遏制的生出一股茫然。于是他讲厘玉说的话一字一字细读，仿佛对她的话中的意思有些迷惑，扶着额头回忆。
绞尽脑汁才想起来：“最大的秘密……是指你是天上仙子转世么……？”
自问自答后，他笑起来，带着几丝意味不明的自嘲。
“转世……”
下一秒，他的双目、鼻孔、耳朵、嘴唇同时溢出鲜血。
不知是什么钻心之痛，引得人七窍流血。
思净皱眉，随手拭去后，顺手要将掌心的帕子展开折好，低头时发现自己拿着的是厘玉给他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