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除了繁华一无所有。
迟云凭借着在此地生活了十六年的经验,得出如此结论。
他坐在凉亭里吹着风,腿还架在椅子上四处晃悠,手里装模作样地拿了本史书,正一目十行地看着。
不看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难以想象,现在龙椅上坐着的,整日只知祈鬼神求长生的皇帝,与百年前威四海震八荒,将妖族打退回老家的昭明帝,竟然真是叔侄关系。
迟云在心里一阵唏嘘。
不知那皇陵底下埋着的昭明帝,若在天有灵,会不会被这成天祸害他江山社稷的侄子,气得怒掀棺材板。
要说贤臣,这大昭王朝也不是没有,只怨现任皇帝是个颜控,不看才能光看脸,才让这群青年才俊无处施展抱负。
要说奸臣,虽说有点泛滥,但都位居小职,攒了一肚子的花言巧语也吹不到皇帝耳边去,鼓不起大风大浪。
但是谈到现今如日中天的迟家,却是连迟家小少爷迟云都难以定义的存在。
从财富上看,迟家掌握着上京城一半的经济命脉,富可敌国。
从权势上看,迟家有女月贵妃,艳压群芳,独得圣宠;迟家有臣九千岁,雷厉风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迟家人为妃的只有一个,当官的却是不少,如果里外一通和,不免从中捞取财利。
但事实是,迟家人既不结党营私,也不接受贿赂。
账本一翻,赚的全都是清清白白的银两。
月贵妃在宫里逗皇帝开心,九千岁在朝中处理政务,迟家商会在各地做着买卖。
可谓是各司其职,各得其所。
所以说,尽管迟氏一家独大,但的的确确撑起了大昭王朝的半边天。
“所以,这就是你不爱读书的理由?”
凉亭里,许问白一手握书,一手杵头,淡淡发问。
迟云把史书往桌上一放,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不是!”
他一个上辈子一路过关斩将,经历过中考高考的三好学生,怎么可能不热爱学习!
他不过是认不全古书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字罢了!
阅读障碍筑起的南墙才是他丧失阅读热情的原因。
可他不能说出来,一怕有人发现他穿越一事,二怕丢人。
但有了迟家小少爷这一层身份的加持,他“不爱读书”就有理由可循了。
姑姑是皇帝宠妃,大伯是当朝权臣,哥哥是商会会长,身为家中幼子,他的任务应该就只有吃喝玩乐才对。
不爱读书算什么,没夺得“上京小霸王”的称号都算是乖的。
但这常人就能猜到的理由当然是哄不住许问白的,迟云也没打算用这个来搪塞他。
毕竟迟云的文化水平有多高,许问白知道得可比他本人更清楚。
往上数不出三位皇帝,往下辨不清东西南北,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张好脸蛋和编故事的能力。
许问白的视线从书上一株草药的介绍上划过,心里默默将这株草药移进药引的备选名单。
迟云虽然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却也被上天故意赐下了一身病骨。
儿时不能跑不能跳,走两步就咳血,寻常医者把了半天的脉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迫于压力开了几个药方,却都没什么作用。
迟母求人不成去求仙,在佛前苦苦拜了七七四十九日,砸下金银数不胜数,这才请动了循天宗的长老。
好在这个世界确实有妖鬼神魔之类。
循天宗也就是世人口中的仙门,其中的弟子再弱也是个能耍剑画符的高人,更何况这次出山的还是位长老。
迟母一下子抓住了希望,忙不迭地将爱子送到仙人跟前查看。
仙人鹤发童颜,只一眼就瞧出了问题。
“灵脉闭塞,浊秽缠身,非我道中人。”
大致说来便是,迟云身体里聚不起灵气,也就是世人常说的阳气,容易被妖邪鬼怪等东西盯上,而且,他已经被盯上了。
因此,循天宗不会出精力去救一个注定与仙道无缘的小孩。
迟母求人求仙都不成,彻底死了心。
然而迟云本人却对此无所谓。
他上辈子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在孤儿院,一人独来独往活到成年,好不容易就要迈向人生新阶段,却不想被一酒驾司机葬送了性命。
眼一闭一睁,他就穿越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或许是延续他上辈子的苦命,他这辈子虽然衣食无忧,却没有享福的命。
一身的病痛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年幼的他。
他索性就将这一世当做一重梦境,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十载光阴。
寻常医者救不了他,仙人又不肯救他,他本该在十岁那年的雷阵雨中悄然逝去。
可偏偏,当他从迷梦中醒来,看到的,却还是这个世界。
许问白坐在他的床边,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年岁虽小,看起来倒比循天宗的那位长老更像神仙。
后来听仆人说,许问白乃是琢光山上医仙的亲徒,为偿还师父欠下的尘缘而来。
又被拉回人世不久的迟云脑子还晕乎着,什么医仙什么亲徒什么尘缘之类的,只如流水般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就再无人问津了。
今年是许问白来到上京城的第六年。
今日是七皇子及冠之日,也是许问白又被天子找理由去给他讲解炼丹之术的第三十七次。
凉亭里。
放下史书的迟云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磕起了瓜子,见许问白还端着个药书看个不停,关心道:“再过一个时辰你就要面见陛下了,不复习一下那个讲炼丹的书吗?”
“不急。”许问白淡定地翻了一页,“陛下上次的炼丹之术还没学会。”
迟云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要是陛下真的炼出个丹药怎么办?”
据他的认知,凡人炼出的丹药不是一吃必死,也是离死不远。
而天子又不可能自己试药,那倒霉的会是谁呢?
迟云望向许问白,如愿收获到对方的一个眼神。
“可你要知道,陛下的丹炉是我送的。”
滴血认主的灵器要是真让皇帝炼出了丹药,那可就是叛主了。
许问白合上药书,唇角一弯,“与其关心这些,不如好好想想怎样才能在不认识字的情况下猜到整段话的大致内容,省的找我给你念话本。”
许问白:“我是来治病的,不是来哄小孩的。”
迟云活了两遭,对脸皮这类东西早就无所谓了,心想他一个专攻物化生的理科生为什么总与文字有着不解之缘。
他坦然自若地转移话题:“我准备接下来补一个觉,你呢?”
许问白语气淡淡:“我准备接下来叫两个丫鬟把你抬回卧房里去,如何?”
迟云笑得开心:“那可真是太麻烦了,谢谢你的好意,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走时,再顺走一块绿豆糕。
许问白目送走没心没肺的迟云,颇有些心累地再度翻开了另一本药书。
三两口解决完一块绿豆糕的迟云当然没什么睡意,离开许问白的视线后脚步一拐,果不其然地在自家后院的桃林里发现了睡得正香的“偷桃贼”。
蔺凛之,月贵妃之子,当朝十皇子,此刻正优哉游哉地躺在桃树枝干上,等着姗姗来迟的某人。
按辈分,蔺凛之该叫迟云一声表哥。
迟云认亲戚不认皇权,摘了个桃子,往蔺凛之怀里扔去。
“下来。”
蔺凛之单手接住,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哈欠,抱怨说:“说好的辰时来,现在都巳时了。”
迟云毫无迟到的愧疚感,心想辰时是七点到九点,巳时是九点到十一点,他九点钟来,哪里算爽约?
不过蔺凛之也就是说说而已,他从桃树上一跃而下,兴致勃勃地问:“我们是走正门还是翻墙?”
蔺凛之十五岁,论身量还是比迟云矮了小半个头。
迟云从上往下瞧了蔺凛之一眼,问:“你来是走正门还是翻墙。”
“出宫走正门,进你家翻墙。”蔺凛之如实回答。
迟云抬头望了望自家这三米高的围墙,颇有些羡慕那些会轻功的人。
好在不知是哪一代的迟家人为了偷跑出府,特意在墙角种了棵大桃树,惠泽了文不成武不就的迟云。
他利落地爬上树,踩着粗大的枝干,在蔺凛之的帮助下,成功从围墙上落到地面。
根据前世的记忆,迟云第一次跟着蔺凛之出府,总寻思着给十皇子戴一个面具,美曰其名怕引起群众轰动。
却不想十皇子本人并不领情,甚至嘲笑了他一番。
“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要是满大街都是认识我的人,我不早就被刺客刺成窟窿了吗?”
迟云转念一想,确实挺有道理。
整个上京城,说不定花楼老鸨对蔺凛之脸的熟识度都比皇帝本人要高。
“你这次不会还是去花楼吧?”迟云问。
上京城总共也就三处花楼,他俩已经将其轮个逛了个遍,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蔺凛之黑衣飒飒,腰间佩了把中看不中用的剑,看上去也不像是去逛花楼的,倒像是去砸场子的。
“地点是花楼,但人不是花楼里的姑娘。”蔺凛之话说一半就止住了,笑了笑,“我觉得挺有意思,就拉你来看看。”
迟云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警告道:“如果你说的有意思还是跟上回那样,一群童女当众跳脱衣舞,我想,月贵妃就不止禁足你一年了。”
大昭王朝有明文律法规定,不得逼迫未满十二周岁的女童聚众行娼。
那家花楼的老鸨也是罪有应得。
好不容易按贵客们的意思,编排出了一场压轴戏,却不想遇上了极富“正义感”的十皇子殿下。
蔺凛之当时也是背律法背得心烦气躁,恰好邀迟云来花楼喝酒散心,没想到知法犯法者就正好撞在了他的枪眼上。
那他不得反手就是一个举报?
蔺凛之笑了笑,说:“我可不敢再去招惹她家的姑娘们了,她现在看我就跟断了她财路的瘟神一样,指不定在哪处咒我呢。”
蔺凛之:“这次,我们去东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