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东西南北四条街,唯有东街贫富泾渭分明。
隔着一条长河,左边的歌舞升平,右边的寂寞如烟。
而这东街花楼里的姑娘,却大都是穷人出身,赚着富人的钱。
她们整日在繁华的地段歌舞,身着红罗裙,头戴海棠钗,歌声却不能经由水波,传往河对岸的亲人。
“如果是晚上,这里会热闹许多。”蔺凛之指着那条划开贫富的运河,说,“到时候,划船的老翁,偷跑出家的少爷小姐,河对岸的穷人家的小孩,都喜欢跑到这河上来玩一遭。”
迟云顺着蔺凛之的指向望去,风一吹,水面便泛起粼粼的波纹。
如果有机会,他也想见识一下“羌管弄琴,菱歌泛夜”的盛景。
但许问白是不会允许他夜里出门的。
迟云在心底微微叹气。
许是白天,花娘疲乏,东街的花楼门前竟没有一个揽客的人。
蔺凛之倒是对此不以为意,领着迟云便走了进去。
楼内装饰与一年前所见大差不差,五颜六色的丝纱从房梁垂至地面,姑娘们的身影在其后若隐若现。
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一丝曾经从未闻到过的香味。
只是楼里少了女孩们的娇声笑语,总感觉比以往冷清了不少。
迟云漫不经心地想,这花楼不会是经营不善濒临倒闭了吧。
更奇怪的是,这次老鸨竟然没来亲自迎接蔺凛之这棵摇钱树,反而只是派了个不多眼不多言的小女孩前来带路。
小女孩姿色不错,就是不爱笑,长长的刘海也不知道修剪,只在初见面时说了声“请公子随我来”,便只顾低头走路了。
迟云和蔺凛之跟在后头,一路相顾无言,全凭眼神交流。
迟云:你带我来的是什么鬼地方?
蔺凛之无辜脸:我也不知道这里是这么个氛围。
迟云: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蔺凛之指了指自己腰上的佩剑,表示自己这是有所准备才来的。
迟云这才正视了一眼那花哨的剑鞘,心里思量着宫里匠人制给娘娘们赏玩的剑能有多厉害。
越到里处,香味越浓,这才逐渐听闻人声。
但是迟云对声音的识辩力跟他的阅读水平有的一拼,听了一阵也只知道对方没在讲外国语,至于内容,他连一个词都没听清。
厢房的门开,小女孩立于一旁,静待迟云和蔺凛之两人跨入。
房内四角都点着烛灯,不算幽暗,却总给迟云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后蔺凛之一步走入屋内,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犹如木雕般的小女孩,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将厢房的门牢牢闭紧。
看着就不像是正常人。
迟云依着窗户而坐,向外观望能正好看到中间台上的全景。
台上此时空荡一片。
桌上茶点酒水俱全,经蔺凛之亲验后,确定无毒。
蔺凛之将腰上佩剑取下,放在桌上,分外娴熟地选了个舒服的躺姿。
“时间没到,骨女是不会出来的。”蔺凛之看迟云总往外张望,便提醒道。
迟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骨女”这个词,觉得实在不像是花魁能取的名字。
“骨女是什么?”他问。
“你不知道?”
蔺凛之眨了眨眼,意外地发现这位与算半个仙人的许问白同吃同住的小少爷消息竟然比他还闭塞。
他自认深锁宫中,爹娘都属于仙人看不上的那种,他能勾搭到几个循天宗的弟子,已实属不易。
至于骨女,连他都知道,迟云竟然不知道?
蔺凛之:“那你总该知道玉骨门吧?”
迟云又细细回忆了片刻,终于在某个记忆角落里翻出了“玉骨门”这三个字。
“要说循天宗是名门正派,玉骨门就是邪门歪道,这两门派的弟子相看两厌……”
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忘了。
迟云又自己在脑海里猜测了一下骨女与玉骨门的联系。
大概是类似于循天宗长老级别的人物?
可若是这样想,骨女这种级别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小小的花楼之中?
蔺凛之见迟云若有所悟又悟得不甚明白的样子,便不卖关子,简单解释说:“玉骨门修的邪道,其门下弟子大都资质平平,喜好偷盗其他修士的仙骨,再嫁接到自己身上。”
“骨女相当于玉骨门的圣女,其特殊在于她们天生就有一具仙骨。”
迟云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吐槽道:“有了仙骨还学什么邪道?”
蔺凛之被突然打断,“啧”了一声,说:“你先听我讲完。”
他接着上面的话道:“骨女由玉骨门门主亲自抚养,等到适龄便会被门主放出去,待她们再度诞下具有仙骨的孩子,便又会被门主逐个抓回去。”
“我猜到你肯定要问门主又怎么知道那些个骨女的位置……”
迟云瞧不得蔺凛之一副“我懂得很多”的样子,再次打断他说:“我知道,因为血契。”
他和许问白之间就有那玩意。
迟云:“我想问的是,这门主长生不老吗,竟然能培养出一代又一代骨女。”
蔺凛之:“……”
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复述了循天宗里的那两个小弟子的话。
迟云再问:“而且啊,那些诞下具有仙骨的孩子的骨女,最后又是怎么处置的?如果诞下的孩子不具有仙骨,那么那些孩子又是被怎么处置的?”
蔺凛之思考片刻,推测道:“那些骨女,要么死去,将自己的仙骨让给某个门中弟子,要么再次被放出去生孩子;那些孩子没有仙骨,体弱多病,若缺人照顾,大概率是死了吧。”
说到这,蔺凛之倒是疑惑起来了:“不过这玉骨门内,应该不缺男女吧?为什么非要将骨女外放,和其他人生子,而不是直接找门中的男弟子解决这事?”
迟云被这个问题逗笑了,不着边际地想,可能是为了增加基因多样化吧。
迟云:“因为如果这样做的话,一代又一代地累积下来,玉骨门中的弟子就真成兄弟姐妹了,诞下的孩子也会越来越畸形。”
上辈子的生物课他可不是白上的啊。
蔺凛之长长地“哦”了一声,腰身一挺便坐了起来。
他殷勤地给迟云倒了杯酒,奇怪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非要带你来?”
迟云反手将递到他跟前的酒杯推回去。
“我不喝酒,你去给我倒杯水。”
蔺凛之乖乖接过杯子:“哦。”
“因为你觉得我这体质特别招妖魔鬼怪惦记,你怕你好不容易争取到出宫的机会却又无缘见到骨女,所以一定要带我来,替你引出骨女。”迟云回答了蔺凛之的问题,顺便猜测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见骨女,但肯定跟循天宗的入门资格有关吧?”
蔺凛之被戳中心事,下意识地按上了胸脯,能明显感受到一块硬物。
前不久刚得到的通讯灵器正被他藏在衣服里。
他索性就承认了:“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这楼里还藏着两名循天宗弟子,据可靠消息,我们要活抓的这位骨女被循天宗二长老重伤,逃至此处休养,你的体质对于修邪道的人是大补之物,若你在这,骨女肯定禁不住诱惑。”
“而这次的行动一旦成功,我就能经由这两名循天宗弟子引荐,成为循天宗的正式弟子!”
蔺凛之虽贵为皇子,但相较于权利,他更渴望踏上修仙之路,羡慕传说中那一剑斩四海,一指弹九山的世外高人。
尽管他连自己该走怎样的道都没摸清楚。
迟云看着蔺凛之因道出心事而略有些不自在的神情,顿时觉得白疼这孩子那么多年了。
敢情他的人身安全竟然还不如循天宗的正式弟子名额重要。
他摇摇头,自觉不能将性命托付在蔺凛之和那他所提到的那两个小弟子身上。
他催动血契,没过一秒就联系上了许问白。
许问白远在迟府,身形略微一晃,视野便切换到了迟云那边。
眼前,正好就是蔺凛之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许问白:“……”
他将手中的药书捏皱了些,声音冷冷。
“原来你这一觉,直接睡到了花楼啊。”
迟云知道许问白不喜欢蔺凛之,忙将头偏向别处,在心里回答说:“这楼里藏着骨女,是循天宗的目标。”
许问白与迟云共享五感,闻言却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连骨女和花妖都分不清,循天宗竟已没落至此了吗?”
聊着聊着,底下突然传来几声琴音。
迟云和蔺凛之瞬时坐直身子,一同朝窗外的台上望去。
只见不知何时挂上的层层帷幔之下,一女子款款抱琴而出。
红罗裙,海棠钗,点绛唇。
眉间花钿,美目流盼。
蔺凛之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这就是……骨女?”迟云皱眉,只觉得那股不知名的香味竟因为骨女的出场而浓郁到扑面而来。
蔺凛之藏在身上的灵器这时候突然灼热起来。
他猛一回神,抬手按了按胸脯,眸中映着烛火的光。
台上女子的青葱玉指于琴弦上轻捻慢拨,婉转的琴声便如流水般淌过二楼的七间厢房。
第一间,大腹便便的富商正醉倒在梦乡。
第二间,两个初出茅庐的循天宗小弟子正在与被突然催生的心魔对抗。
第三间,女扮男装的小姑娘思念着自己的小情郎。
……
第七间,身份尊贵的小皇子就要被拉入温柔乡。
女子红唇轻抿,裙底之下,荼靡花的枝蔓不断生长。
在花香彻底弥散开来的前一刻,蔺凛之还信心满满地通过灵器与另两位循天宗弟子商量着如何协手拿下骨女,却不想一下秒就被莫名拉入了另一个空间。
灰白的雾气,隐匿在雾气中的身影,不再有所反应的灵器,以及消失不见的迟云。
在绝对的安静中,蔺凛之听见了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他的手摸向腰间,却猛然忆起自己早已将佩剑扔在了桌上。
蔺凛之顿时心凉半截。
雾中的女孩瞧见他的窘状,发出一声轻笑。
蔺凛之想寻其方位,可声音却来自四面八方。
“你刚才是不是还计划着,趁我与循天宗的那两个小孩争斗时,用这把剑偷袭我?”
少女雪白的手臂从蔺凛之的背后环住他的脖颈,而其手上幻化出的剑锋却抵着他的咽喉。
此剑虽制作得花哨了些,但其锋利程度依然是不容置疑的。
蔺凛之的头忍不住后仰,却更能感受到少女呼出的冷气。
“你是不是还在疑惑,为什么我不仅不虚弱,灵力运用自如,还能借由琴音创设幻境,困住你?”
蔺凛之冷汗直冒,嗓音干涩:“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