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间厢房里。
白宝清脖上挂着的银铃铛无风自响,终于不堪负荷,爆了。
裂开的碎片崩了白宝清一脸,想必是在如花似玉的小脸上划开了不少条血口子。
但因祸得福,脸上的疼痛将她从无边的梦魇中拉了回来。
她倒在地上的身体猛然一弹,活像炸了尸,惹得站在他身旁的人退开了一步。
白宝清睁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还没从噩梦中缓过神来。
“姐……”
熟悉的呼唤,只是声音中充满了惊慌与恐惧。
白宝清的视野中还晃荡着她亲手弑父的残影,四肢无力,她只能依靠本能偏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姐!”
喜极而泣的呼唤,除了她的弟弟也没谁了。
她感到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果不其然望见了白宝堂泪水鼻涕糊了一脸的丑样。
还好,白宝堂没事。
此念头一出,疲惫感顿时如潮水般涌来。
她的视野再度暗了下去。
“姐!”白宝堂顾不得收拾自己的形象,连忙扯住身边白衣少年的衣衫,焦急地询问,“她,她怎么眼睛又闭上了!”
白衣少年一副神魂分离的模样,轻吟一阵,才答道:“太累了,睡着了吧。”
白宝堂又试着去探白宝清的脉搏、心跳与呼吸,直到其逐渐平稳下来,这才放了心。
不想就这一会的功夫,那白衣少年就跑没影了。
顺便带走了他们联系蔺凛之的灵器。
白宝堂顿时又像是失去了家长的孩子般,慌乱地四处张望,可举目尽是被烧焦的藤蔓与枯萎的荼蘼花,以及被砸的四分五裂的桌椅与瓷器。
他根本不敢想象此时花楼里是何境况,以及那其余六间厢房里生死未卜的凡人。
他不过是个刚入门没多久的小弟子,连最基本的御剑都没学会,仗着姐姐与师父的威势才敢掺和进活捉骨女这一事。
为什么被二长老重伤的骨女还能有如此实力?
为什么骨女的身上会长出象征邪神的荼靡花?
为什么再也感应不到蔺凛之在哪?
为什么同他们一道前来上京城的师父还没赶来?
白宝堂抱着自己的姐姐,无助地哭了起来。
可是哭没用啊,迟云在心里想。
第三间的小姑娘尚且知道冷静下来往外跑求生,循天宗的弟子怎么只会哭哭啼啼。
他一剑斩开拦路的藤蔓,一边将烛火打翻。
火星落到枝叶和花上,越燃越旺。
烟已经有些呛人了,可那端坐于台子中间的女子却纹丝不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七弦琴。
若放在平时,迟云就算不通音律,也会坐下好好欣赏这首琴曲,但此刻,不绝如缕的琴声只显得聒噪难忍。
许问白的声音从迟云的脑海里传出,喜怒难辨:“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去救人,而是自己先从花楼里出来。”
迟云舞弄着手里的剑,心想自己都一路从第七间厢房杀到第一间了,怎么可能再想着逃走。
他无视掉许问白的劝阻,在心里与其对话道:“之前进花楼里的时候,我还看到有几个女孩在二楼走动,你现在能感应到她们在哪吗?”
迟云和许问白结了血契,加之许问白自身修为不低,且留了一抹神魂在迟云体内,故二人之间可以互通五感,甚至是移魂。
但由于迟云本人无法修炼,所以他只能请许问白的神魂附着在自己的身上,而无法移魂到许问白的身上。
许问白听到迟云的问话,声音又冷了一个度:“这楼里除了你和第二间里的那两位,以及不知所踪的蔺凛之,已经没有活人了。”
听到许问白如此笃定的话语,迟云看着趴倒在桌子上叫不醒的富商,果断地抬脚离去。
可他前脚刚走,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碎骨之声便从身后传来。
迟云的心猛然一跳,依靠直觉快步往右手边一跳,堪堪与突袭而来的“巨手”擦肩而过。
扑鼻而来的荼靡花香混着血腥味,令人作呕。
这红绿相间的“巨手”竟是从富商的身体里钻出来的!
天知道那荼靡花的种子在富商的身体里,被血肉滋养了多久,才长成这么个庞然大物!
更不用想那被强行开膛破肚的富商是何惨样。
迟云不欲去探究到底发生了什么,头也不转地就往前跑,连许问白说什么都没听清,只顾一路把能推倒的箱子柜子通通推倒,防止身后的“巨手”再度袭来。
许问白感受到迟云飙升的心跳与恐惧的情绪,无奈道:“事态已经发展到了你无力应付的地步,不如将你身体的掌控权交予我。”
刚进行完百米冲刺的迟云倚靠着栏杆,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了。
他也能看清形势,知道就凭他这点功夫,肯定不能将蔺凛之安全带出来。
只是在意识陷入沉睡之际,他再三嘱托许问白道:“一定要记得救蔺凛之!”
许问白接管迟云身体的那一刻,眼神一凌,反应极快地一剑朝左后方斩出。
纵横的剑气瞬间将藤蔓从中切割成两半。
他现在心情不好,看什么东西都迁怒,手中剑光一闪,直接赏了藤蔓一个“碎尸”。
粘稠的绿色液体洒了一地,被许问白嫌恶地躲开。
他抬头望向中间台上的女子,眸中是一片化不开的冰寒。
是他的疏忽,竟然让这只花妖,在百年后,又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幻境中。
身形缥缈的少女端坐在由藤蔓搭建起的摇椅之上,任由浓郁的花香逐渐形成有形的雾气,蔓延至此地的各个角落。
蔺凛之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艰难。
他不能说话,不能挪动身体,只能像条死狗似的躺倒在地。
他感受到潮湿的黏腻的空气,像细小的针扎进自己的身体,无孔不入。
他想象着自己的全身血肉糜烂成一摊泥水的样子,又好奇他人能否通过剩下的一具骨头架子辨认出他是大昭王朝的十皇子。
他又记起了儿时和母妃一起种下的花。
在干燥的泥土上施加一点水分,就能让原本结实的土块变得松软湿润,这样才能让花的根系更好地吸收空气与水分。
所以,他也要变成那供养荼蘼花的泥土了吗?
所以,他就要这么狼狈地死去了吗?
蔺凛之眼眶湿润,持续的窒息感也令他头晕目眩,以至于恍恍惚惚中,看到了本不应该存在的天光。
那是剑的寒芒。
快到看不清,凌厉到直逼少女的眉心。
一声惨叫,雾气散了。
花楼外。
总算冷静下来的白宝堂正小心翼翼地背着姐姐爬过一路的箱柜残骸,却被陡然响起的重物落地声给吓了一大跳,绊了一跤。
白宝清从他的背上滑落,额头磕在了箱子角上,疼得她闷哼一声,醒了过来。
她的手不自觉地摸向疼痛的地方,还没搞清楚状况,又被一阵尖锐的笑声吸引住了视线。
高台之上,七窍流血的女子狼狈地趴在地上,依靠双臂撑起炸开的胸腔,身后蜿蜒出大片的血迹。
粗壮的藤蔓连接着双腿,被台上唯二的活人,生生斩断。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一百年前杀不死我!你一百年后也杀不死我!”
“许……”
咽喉被狠狠地划上一刀,将她未尽的话语通通遗留在了舌尖。
没人清楚台上的白衣少年是何神情。
白宝清也因一个“许”字愣在当场。
“师父!”还是白宝堂响亮且惊喜的一声呼唤打破了沉寂。
花楼外,鹤发童颜的二长老匆匆赶至此处,手里拂尘只一扫,拦路的箱柜和碎瓷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父。”白宝清回神,连忙站起身向其行礼。
台上的白衣少年听闻动静,却未曾回头。
迟云的身体需要调理,皇帝的邀请又不能推脱,荼蘼花的根系还未彻底拔除……
他暂时还分不出精力与循天宗的人算旧账。
许问白面上不显,心中的烦躁更甚。
却依然为了迟云的嘱托,看到软成一摊烂泥的蔺凛之被循天宗的人抬走后,才悄悄远离了众人的视线。
是夜。
天公发怒,雷声不歇。
韶光宫里,明明灭灭的灯火看得令人心神不安。
月贵妃几乎要哭晕在十皇子的床上。
蔺凛之自从被循天宗的二长老带出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说着“花”“骨女”之类的胡话。
太医们轮着来了三四趟,什么灌药扎针的方法都试过了,可蔺凛之的状况就是不见得好转。
月贵妃内心焦灼,可她既怨不得皇上不加阻拦,让十皇子跟在循天宗的弟子后头学习仙法,也怨不得循天宗里的那两个小娃娃,将“骨女”的消息透露给了蔺凛之。
无奈之下,只好将一腔怒气撒向上天。
可天公并不惯着她,惊雷劈下,吓得月贵妃连忙闭上了不敬天神的嘴。
“娘娘,白小姐请求一见。”随身侍候的婢女前来禀报。
月贵妃这才止住了哭泣,拿帕子简单擦拭了一下泪痕,便赶忙让人将白宝清请进来。
白宝清对着月贵妃简单地行了个礼,不等其请求自己帮忙,便伸手搭上了蔺凛之的脉搏。
月贵妃见此,也不再说些客套话,只焦急地坐在一旁等待结果。
不消一刻钟,白宝清就为蔺凛之做了个全身检查,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小玉瓶,倒出一颗豆大的丹药塞进蔺凛之嘴里。
“仙人……我孩子……”
月贵妃面上不显,心里却并不信任炼丹之术。
就单看皇帝炼丹之时所用的那些材料,她不免担忧自己孩子吃下的丹药不仅无效,甚至还可能引发出一些其他的病症。
白宝清看出月贵妃的忧虑,解释说:“殿下于花楼中与妖邪缠斗太久,灵力损耗过多,所以才会昏迷不醒。家师所炼制的丹药有修复经脉、疏通灵气的作用,殿下服下一颗,好好休息一晚,明早便能醒来了。”
听到白宝清这么说,月贵妃也不好再流露出疑虑之情,只故作安心地说了几句感谢之语,便准许了白宝清离开。
她怜爱地替蔺凛之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揉开其紧皱的眉头,又将薄被往上提了提,免得蔺凛之深夜着凉,不想自己却被冷风吹得一阵瑟缩。
婢女听从月贵妃的吩咐,将那只传信的白鸽放飞后,赶忙把窗子再度阖上,却在窗角意外地发现了一抹嫣红。
宫里,什么时候开了如此妖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