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灰蒙蒙的天。
风吹过四野,扬起一阵青烟。
万千荒冢从山的南面铺到海的北面。
锈蚀的剑,残破的刀,染血的长戟,折断的箭矢,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可梦里的迟云却对此习以为常。
他靠坐在一棵枯树之下,甚至有闲心与身旁人说笑。
“如果我永远都出不去了,那就留下来陪你好了。”听起来是轻快的语调。
可身旁人却悲伤到近乎痛哭起来。
手臂上是凉凉的触感,他一看,是身旁人伸出了一条嫩绿的藤蔓。
奇怪,人怎么会长出藤蔓呢?
他友好地与藤蔓握手,如愿得到了一朵对方赠送的荼蘼花。
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花的名字呢?
可是火烧起来了,很烫。
花枯萎了,叶烧焦了。
身旁人疼得大哭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奇怪,他为什么听到她在笑?
“你一百年前杀不死我!你一百年后也杀不死我!”
奇怪,她当时想说的真的是这句话吗?
“许昭!”
“轰隆——”
迟云猝然睁开眼睛,心脏狂跳个不停。
不一会儿,他感受到有一只手犹犹豫豫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脯。
像是在安抚他。
“做噩梦了?”许问白问。
迟云疲惫地点了点头,也没细想为什么许问白会离他那么近。
许问白将迟云的被子盖好,关心道:“梦见什么了?”
迟云听了会雨声与雷声,平复了下心跳,回忆道:“我梦到我坐在一棵枯木下和人聊天。”
许问白:“那你认识这个人吗?”
迟云摇摇头,补充道:“可能还不是人,不过梦里的我认识她。”
许问白轻轻“嗯”了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迟云半夜被惊醒,一时也无睡意,他盯着晃动的烛火,竟鬼使神差地想和许问白聊聊花楼里的事。
“蔺凛之,他还好吧。”
许问白:“……”
好一阵沉默,连空气都变冷不少。
迟云扛不住许问白的死亡凝视,将身子往被窝里缩了缩。
他见许问白只着一件单衣,还坐在冷凳子上,便好心地往床里边挪了挪,善意地发出邀请:“你坐这么久也累了吧,要不要跟我一块挤一挤?”
迟云已经做好被许问白冷声拒绝的准备了,反正他也就说说而已,却不想那人还真就和衣躺了进来。
这床也不是很大,但好在他俩都还只是十六岁的年纪,身量未完全长开,挤一挤倒也睡得下,就是睡得不自在了些。
主要是许问白平躺着的姿势太端庄了,限制了迟云的发挥。
他也不好跟个八爪章鱼似的扒拉在人家身上,于是乎,也学着许问白的姿势平躺,毕竟他还想聊天。
“蔺凛之的情况不好,我去得再晚一点,他就真成一摊血泥了。”许问白回答着迟云的上一句问话,“我不知道那女人在他身上种下了多少粒种子,也不知道种子什么时候发芽,然后从他体内破膛而出。”
“就像那第一间里的人一样?”迟云问。
“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许问白说。
迟云:“难道没有办法把那些种子取出来吗?”
许问白:“有,但要看循天宗里的人怎么说。”
迟云:“为什么?”
许问白呵笑一声:“因为他们不敢当着皇帝的面承认,那只荼蘼花妖是冲着蔺凛之来的。”
他继续道:“他们确实是笃定了骨女受重伤躲在花楼里休养,也想借机邀请一位皇子进入循天宗,以巩固皇室与循天宗的联系。”
“但他们不知道,东街的花楼里什么时候潜藏了一位实力不凡的花妖,不仅寄生了骨女,甚至将数枚花种埋进了皇子体内。”
“他们也不知道,花妖此行为究竟是预谋已久还是单纯地想换个人寄生。”
“上京的四处城门乃至东西南北四条街,都有循天宗的人重重把守,花妖却在他们的眼皮底子下谋害了一位皇子,这不是昭示着,皇室养了一群废物吗?”
“既然上京城里可以潜藏一只花妖,那为什么不能再藏着几只更厉害更凶狠更善于伪装的蛇妖、狐妖呢?”
“妖族今日敢明目张胆地谋害一位皇子,那明日是不是就该谋害皇帝了?”
许问白声线平稳,迟云却从中琢磨出一点愤怒与嘲讽的意味来。
愤怒的情绪来源不明,对循天宗的嘲讽却是实实在在的。
迟云接话道:“如果花妖是预谋已久,那她寄生皇子,潜入宫中,图什么?”
“谁知道呢。”许问白轻声说。
迟云:“而且,就算循天宗为了面子不敢向皇帝承认自己的失职,也该知道放任花种在蔺凛之体内生长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吧?”
许问白:“嗯。我也很好奇他们会怎么做。”
迟云不由得担心起蔺凛之的安危来,有些不理解地问:“对于循天宗这种存在上百年的名门正派来说,难道面子比人命更加重要吗?”
许问白笑了。
因为这不仅关乎面子,还关乎契约。
百年前,在昭明帝还是皇子之时,四野动乱,妖魔猖獗。
彼时的循天宗身为仙门之首,自当负担起拯救天下苍生的使命。
昭明帝与当时的循天宗宗主志同道合,于是便有了这延续百年的契约。
天道作证,蔺氏与循天宗于天山之巅定下契约,发誓永不背弃,永不离心,若一方违约,双方愿一同承受万蚁噬心之苦。
可百年已过,人事变迁,昭明帝与上代宗主的深厚情谊也只能在史书上落得寥寥几笔,徒留一纸契约维系着皇室与循天宗的联系。
若是只有违约者受惩,想必循天宗早就给皇帝想好数个理由诱导其主动毁约了,可偏偏这是双方受惩。
皇帝一命呜呼了不要紧,反正大昭王朝还有十二位皇子,谁登位都不损害循天宗的利益。
但循天宗的十七位长老可遭不起这万蚁噬心的苦楚。
若是几十年的修为断送在这因毁约降下的天罚之中,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如果花妖潜入袭击皇子一事发生在前些年,循天宗倒也不担心皇帝会撕毁契约,毕竟这位皇帝贪生怕死得紧,自当也知道天罚的威力。
但此事偏偏发生在了皇帝勾搭上许问白之后。
试问许问白是何人?医仙的亲徒!
医仙又是谁?百年前得道成仙的第一人!
那许问白自小在仙山上修炼,资质就算再不好,也该被灵气浇灌成半个仙了。
更何况人家天生资质卓越。
修士修为再高,也脱去不了凡人的身份。
更何况循天宗自上代宗主死后便一直在走下坡路,新一代的弟子甚至连一只小小的花妖都应付不了。
他们对毁约降下的天罚无能为力,仙人可就不一定了。
且皇帝本就对循天宗一直向皇室伸手要钱的举动心怀不满,若不是碍于契约,恐怕早将其踹出上京城了。
万一许问白答应成为皇帝新的助力,替他挡了天罚,那遭罪的不就成循天宗了吗?
所以,不管怎样,现如今都不能让皇帝找到与循天宗闹掰的理由。
估计昭明帝和上代宗主也不会想到,他们原本定下的想惠泽彼此的契约,最终竟成为其子孙后代约束彼此的利器。
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都难再向世人道明了。
屋外突然传来几声信鸽的叫唤。
迟云一惊,许问白却好似早就有所预料。
“是姑姑。”迟云说,“看来,循天宗的人并没有救蔺凛之的打算。”
窗外细雨飘飞,冷风吹动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拉长。
“嗯。”许问白应声,眼底神情晦暗不明,问,“所以,你希望我去救他吗?”
迟云是知道许问白对皇室的厌恶之情的,但蔺凛之不仅是皇室中人,更是姑姑的孩子,他的表弟。
“嗯,我希望你能救他。”迟云没有回避许问白的目光,认真地说。
“好,我知道了。”
雨夜,雷光渐隐。
地道中铺了石砖,还算干燥,从迟家直通韶光宫。
月贵妃瞧着许问白一尘不染地从地道里走出来,依然选择换了身干净衣服,又洗了洗手,才进了蔺凛之的寝宫。
屋内,按许问白的吩咐,已经准备好了热水、毛巾、剪刀、镊子、细针等物品。
月贵妃不懂这些器物是做何用处,但看着比小小的一粒丹药要靠谱得多。
不一会儿,就有两三个婢女轮番端着热水进去,又端着血水出来,看得月贵妃心疼得直掉眼泪。
屋内,许问白已经找出了埋在蔺凛之体内的第八颗种子,并将其扔进了滚烫的热水中。
而躺在床上的蔺凛之,口中塞着毛巾,四肢也被牢牢地固定在床脚上,疼晕过去又被疼醒过来,反反复复,连呼吸的劲都没了。
他叫不出声来,只能在心里将许问白来来回回痛骂了八次。
一排麻药在桌子上码的整整齐齐,许问白就是不给他用!
一看就是故意的!
他第一次见许问白之时就知道对方看他不爽,却没想到这清冷君子模样的人竟挑这时候报复他!
啊!
第九颗种子,被挑了出来。
啊啊!
第十颗种子,被夹了出来。
啊啊啊!
第十一颗种子,被刨了出来。
结束了。
蔺凛之终于如愿昏死过去。
许问白冷眼瞧着底下被他“开膛破肚”的某人,用灵力修复了蔺凛之被炸毁的经脉与骨肉,又将其皮肉用针线缝好。
就是缝得比不上他真正的水准,看起来一定会留疤。
白宝清不久前还对月贵妃说:“家师所炼制的丹药有修复经脉、疏通灵气的作用,殿下服下一颗,好好休息一晚,明早便能醒来了。”
想必她自己也不清楚这颗丹药的威力,竟然然让蔺凛之后半夜就硬生生地疼醒了。
循天宗想的倒是很简单,让蔺凛之吞下一颗火烧丹,便能将其体内的花种连同血肉一起炸掉。
这样既排除了花种破体而出的威胁,又能让蔺凛之苟延残喘一阵,免得皇帝起疑心。
就是惨了十皇子殿下,既要忍受肝肺脾脏灼烧之痛,又要撑个十天半个月才能“意外”死亡。
可蔺凛之的死活明明跟他没有关系的。
婢女为许问白端来一盆净手的清水。
可迟云却那么在乎蔺凛之。
许问白用清水一点一点地洗去手上沾染的血迹,就像在清理什么脏东西。
他果然,最讨厌,蔺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