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白谢绝了月贵妃请他留宿一晚的好意,只想趁着天还未亮,再回去陪迟云小眠一会儿。
可走出地道,房中却只剩下熄灭良久的灯火与冷掉的床褥。
穿堂的冷风盈满许问白的衣袖,似乎将他的胸腔也一并冻结了。
迟云,上哪去了?
许问白刚从地道离开不久,循天宗的人便气势汹汹地寻了上来,打着调查花妖一事的旗号,不由分说地将迟云“请”上了车。
府中的仆人自然不敢多说什么,眼睁睁地瞧着少爷被人带走,快马加鞭地将此事报告给了远在宫中办事的九千岁。
坐在不开窗的车子里的迟云试图通过血契与许问白取得联系,头一次没有成功。
看来这马车的确封得严实。
这就不得不细想一下循天宗的意图了。
迟云回忆了一下在花楼里发生的事。
除却一开始就被拉入幻境的蔺凛之和逃出花楼的九个凡人,以及被寄生的骨女和富商,也就只有第二间里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弟子真正见识过他被许问白附身的模样。
可那个小弟子并不认得他。
如今循天宗的人如此确定地找上了他,甚至斩断了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莫非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他要如何解释,一个从未习过武的迟家小少爷竟能一剑打破花妖设下的幻境,并将其利落斩杀?
难道真的要将他与许问白之间的血契抖露出去吗?
不过,他斩杀花妖,不仅救了蔺凛之,还救了被困住的两个循天宗弟子。
按道理,就算循天宗有疑虑要审问,他也应该是被其好言邀请过去的,哪会像现在这样,跟个犯人似的被押送过去?
“……对不起……”
尚在思考的迟云被这一声空灵的道歉吓了一跳,往四周一张望,一位身形透明的女子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旁。
迟云第一反应倒不是大喊大叫,而是礼貌地给坐着的女子让出了更多的位置。
可女子看都没看迟云一眼,只自顾自地在一旁落泪低喃。
“对不起……对不起……”
迟云见状也没做打扰,心想她这个样子,应该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他注意到女子的手腕和脚腕上戴着的镣铐,拖地的锁链却不知道连接在了哪里。
不一会儿,那女子的身形便从迟云眼前消散了,而马车,恰好停下来。
上京城西有一座镇妖塔,总共十三层,四角挂着银铃,顶上悬着龙珠。
只有妖物闯入,那银铃才会作响,不然,纵使刮风下雨电闪雷鸣,绕镇妖塔一周都寂静无声。
此时无风,连细雨都被逼退在外,唯有银铃摇晃,响彻四周。
迟云立于塔前,循天宗弟子紧跟其后。
谁是妖物,不言而喻。
“果然如二长老所言,徐之楠那魔头又回来了!”
“当初所抓获的,竟然真的只是徐之楠的一个傀儡……”
两个循天宗弟子在身后嘀咕的话被迟云听了个大概,他心里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感叹循天宗竟然已经为他怪异的行为编好了剧本。
这就不需要他再费心思掩盖了。
他坦然自若地走进了塔里,再次见到了儿时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鹤发童颜的“仙人”。
二长老倒也很客气,先请迟云坐下,又跟他解释了一遍为何会“请”他来到这里。
大致意思便是,循天宗曾出了个欺师灭祖的弟子,名唤徐之楠,最擅长寄生与傀儡术二道。
白宝堂曾在花楼里亲眼目睹了迟云斩杀花妖的全过程,而真正的迟云却从未修习过剑术。
加之白宝清又听到花妖被杀时,朝迟云喊出了一个“徐”字。
由此可推测,迟云当时大概率是被徐之楠附身了。
迟云听完,不解地问:“那徐之楠附身我,究竟有何目的呢?不但暴露了自己,还救了要抓她的人。”
他变相地承认了斩杀花妖的确非他所为。
二长老却又不回答了,只笑呵呵地说道:“那就要等我宗,将其好好审问一番才知晓了。”
按循天宗的说辞,徐之楠此时还寄生在迟云体内,唯有搜魂一法,才能将其藏在他识海中的神魂给彻底找出来。
迟云配合地接受二长老的搜魂,倒也不觉得有多痛苦。
那种感觉,就像是将过往十六年的记忆压缩成一张又一张薄薄的纸片,被人来回翻动,窥探,研究。
十岁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堪,唯有迟母婆娑的泪眼一直印在心底。
十岁那年的雷阵雨尤其可怖,呼啦的风声与砸在窗台上的雨声,充斥了整个世界。
雷公在天上张牙舞爪,他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
也不知道,当时的许问白如何有勇气,敢在那种极端的天气下下山寻人,连理由都编得很莫名其妙。
冬去春来,轮转两载。
十二岁的迟云头一次被父母带离了上京城。
繁华渐逝,人烟渐稀。
一路的青山绿水,白云蓝天。
最终也不知是参拜了哪座山头的佛,又给哪一座庙宇捐了多少的香油钱。
老态龙钟的方丈竟然亲自为他戴上了象征平安喜乐的护身符。
可惜,佛祖并不庇佑虔诚的信徒。
迟家的马车被一伙来路不明的劫匪盯上,从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一路滚到了山脚下。
破裂的木条将迟父和迟母刺了个对穿。
血珠滴落在被两人护在怀里的迟云脸上,逐渐凝结成块。
他被救出来时,神志不清,只依稀透过眼缝,瞧见了那坐在黑鬃马上的男人,神情冷峻。
周围人都恭敬地称呼他,九千岁。
只有跪在祠堂里的时候,才知道迟府上下,原来还有七八个没见过面的少爷小姐。
乌泱泱的一群人,头戴白巾,身着白衣,跪在家主与家母的棺材前,泣不成声,可左看右看都是同一张脸。
谁知道那画上哭脸的人皮下,各自的灵魂都在思计着什么呢。
谋害迟家家主的劫匪还未寻到,迟云克死父母的谣言就从上京城的北门传到了南门。
一般人自然不敢在正主面前说三道四,但到了茶楼酒馆等地方,就借着人多口无遮拦了。
渐渐地,迟云也不爱出府了。
再后来,他就与许问白形影不离了。
宫里的蔺凛之没那么多忌讳,时常邀他去玩,但大部分都被许问白以各种理由驳了回去。
一两次倒不见得有什么,七八次那就是故意的了。
蔺凛之贵为十皇子,样貌又生的好,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讨厌他的人。
许问白越要阻拦,他就越要频繁地邀请。
最终还是月贵妃把人拎回去教训了一顿,禁足了整整一月,才让其收敛了些。
迟云在十五岁那年遭遇刺客,被贼人掳出了上京城,关在一处荒郊野外一天一夜,最终被九千岁带队找到,带回了家。
经查实,那贼人原是荷州人,朝中户部尚书的亲属,恐九千岁将户部尚书贪污一事禀告给皇上,因此抓了迟云以作要挟。
结果当然是贼人被下令处死,户部尚书被关进天牢。
九千岁一人得了赏功,朝中自此无人敢惹。
迟云至今也不确定,那贼人到底是户部尚书的亲属,还是九千岁大人手下的死士。
若是后者,那他父母遭害,是不是也有九千岁大人在其后推波助澜呢?
毕竟,当时的九千岁大人顺理成章地夺得了家主之位,成为了最大的受利者。
“啊——”
一声女子的惨叫,将迟云的思绪拉了回来。
二长老神情威严,大喝一声。
七根骨钉便将女子从头至脚,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这就是从他识海里找出来的徐之楠啊,迟云心想。
与在马车上见到的那位不同,这女子手腕和脚腕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被束缚住的痕迹,自然也不会跟他说“对不起”。
哪怕她们是同一人。
他不便参与循天宗对徐之楠的审讯,被人送出了镇妖塔。
出来之时,已不再听闻银铃声。
返程的路上,他坐上了正常的马车。
有些许微光透过路面上的积水,反射进迟云的眼里。
是彩虹的颜色。
他享受了一会儿静谧的时光,忽然觉得纠结是否通过血契联系许问白,来告知他发生了何事,已经不重要了。
九千岁是否为杀害他父母的真凶,已经不重要了。
循天宗究竟要如何在皇帝面前粉饰太平,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真相已无人想知道了。
蔺凛之体内的花种被许问白去除后,月贵妃自然会细心地照料他,直至其完全康复。
经花妖一事后,上京城内估计又会新添一批守卫,到时候进出城门就难了。
不如趁现在,早日离开。
想至此,心里倒轻松了许多。
迟云将头倚靠在马车的窗边,静静地看着道路一旁的屋宅,早起的商贩,一晃而过的绿枝,以及翩翩飞去的鸟雀。
这估计是他最后一次走过这条路了。
意外地,他在自家门口望见了一抹雪白。
许问白长身玉立,头发上还沾了深夜的寒露,也不知道在此处等了他多久。
他甫一跳下车,脚还未站稳,就被许问白揽进了怀里。
冰凉的发丝蹭到了迟云的脖子,有点痒。
但相较于安抚许问白的情绪,这些都可以抛诸脑后。
迟云回抱住许问白,将头枕靠在对方肩上。
“如果我们离开上京城,你想去哪里?”许问白问。
迟云仔细想了想,心里也没有个准确的地名,只模模糊糊地描述道:“想去海边,去抬头就能望见太阳的地方,最好还能听到熙攘的人声。”
许问白将迟云搂紧,能明显感受到少年突出的骨骼与其掩饰不住的疲惫。
百年前,是妖邪肆虐的人间,是亲友离散的宗门,是万千尸骨堆叠的荒野……
百年后,又有再度现身的荼靡花妖,早已失去本心的循天宗,令人厌恶的皇室,和毫无温情的迟家……
许问白眸中冰寒。
百年前的许昭被迫卷入其中,他无力维护,百年后的迟云可没必要掺和进这些混乱事。
他听着迟云平缓的心跳与呼吸,极其郑重地答应道:“好。”
我们去抬头就能望见太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