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云自回府后,一觉睡到了下午。
睡得是腰酸背痛,头晕脑胀。
原因是梦到了一条滑不溜秋的大黑蛇,吐着鲜红的蛇信子,还想往他身上爬。
迟云当然不可能让其得逞,撒腿就跑。
从树上跳到地上,从地上跑到海上,从海上飞到天上。
树上的鸟在为黑蛇加油鼓劲,地上的猫狗排成一线拦在他的脚底。
好在海里的游鱼与天空的飞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将他与黑蛇拉开了一段距离。
没想到那黑蛇竟穷追不舍,还口吐人言道:“你傻呀!你御剑啊!你这跑得多慢呐!”
迟云在前头跑,心想他御不御剑,关这条蠢蛇什么事。
梦的最后,不知从哪跳出了一只大白狐,张嘴就把那条黑蛇吞进了肚子里。
看得迟云目瞪口呆,然后他就醒了。
醒时仔细回味了一下,对于狐能吞蛇一事,仍是惊叹不已。
随后他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自己。
他这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动物大乱斗?
宫里。
皇帝坐于高堂之上,头点得跟个老母鸡似的,眼底发青不说,身形都消瘦了不少。
也不知是炼丹炼的,还是又有哪个女人讨了他的欢心。
高堂两侧,左边坐着二长老与他的两位高徒,右边则坐着许问白与九千岁。
两方的立场倒是极度分明。
高堂之下,则锁着循天宗刚刚抓获的叛徒——魔头徐之楠。
按照二长老的说法,花妖袭击皇子一事,乃是由此魔头一手促成。
许问白轻轻抿了一口茶,不咸不淡地发问:“上京东西南北四座城门都有重兵严格把守,怎么会让一个魔头混进来?”
二长老答道:“先生有所不知,该魔头极为精通寄生一道,想必是早已在上京潜伏多年。”
“至于详情,只待这魔头如实道来。”
二长老口中念法,手中咒印浮现,那被锁着的徐之楠顿时浑身一颤,有如失了魂魄一般。
她就像被操控的木偶,只依循主人的意思,念出固定的台词来。
“我……我在四年前被循天宗的人追杀,身受重伤,躲在连封山下的小村落里,一日,忽见从山崖上滚落下一辆马车,其中三人,有两人当场死亡,只有中间的孩子尚存一息。”
“我便舍弃肉身,将神魂寄居在这孩子体内,以假死之法来逃脱循天宗的追杀。”
而这孩子,就是迟云。
许问白问:“即便如此,你随着这孩子进入上京城,又是如何躲过城门处的检测仪的?”
徐之楠尚未回话,他身旁的九千岁却答道:“当时见云儿伤势过重,便让他免了城门处的例行检查,直接送回了迟府。”
九千岁故作思索:“不诚想这一举动,竟然让这魔头混了进来。”
许问白不作言语,只听徐之楠继续说道。
“我本来未曾打算谋害任何一人,只无奈一年前,遭一只荼靡花妖缠上,我实力不如她,不想被她整个吞噬掉,便假意答应与她合作。”
许问白找出其中的不妥之处:“你身处上京城,又是如何接触到这只荼靡花妖的?”
徐之楠解释说:“一年前,那孩子被贼人掳走,我怕失去了寄生的容器,便分出一缕神识附在那贼人身上,恰好在他身上发现了能屏蔽城门处检测仪的灵器,便计划着随之一道逃出上京城。”
“我本想直接将那孩子扔在荒郊野岭,不成想遭到了一只荼靡花妖的袭击。”
“那只花妖不知什么时候寄生在了贼人体内,将我附在其上的神识吞噬了干净,我害怕她,便只好答应帮助她潜入上京城。”
随后的事,便是九千岁将贼人押入了天牢审问,又将迟云送回了迟府。
至于这一妖一魔头又是如何再度躲过了城门处的检测仪,倒显得不再重要了。
许问白的茶凉了些。
他也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徐之楠话语中的漏洞之上。
因为此事已牵扯到了九千岁,再深究下去,怕是要替一年前被嫁祸的户部尚书翻案了。
堂下的徐之楠招认着罪行,堂上的皇帝却在梦里会仙女,连眼皮都没睁开一个。
只因为那徐之楠的脸实在是太难看了。
左边一处烫伤,右边又长了个疙瘩,只有声音还算清脆悦耳。
但说了这么多却都不是皇帝想听的。
话里话外,不是指责九千岁误将魔头带入上京城,就是指责许问白跟着迟云那么多年却没发现端倪。
反正跟它循天宗没半点关系。
哦,对,还有一丝关系。
毕竟谁叫那循天宗的人眼瞎,没识破徐之楠的假死之计呢。
皇帝觉得无趣。
九千岁是国家的顶梁柱,威望比他一国之君还高,他不敢招惹。
许问白是名副其实的仙人,本来就看不上他一届凡夫俗子,他不敢得罪。
算来算去,还不如小睡一会,反正底下的人争来争去,也不在乎他这个皇帝是何意见。
但这一睡,就让他错失了挽留许问白的最好时机。
他刚醒,就听见九千岁对许问白说。
“此去琢光山,拜会医仙,路途遥远,还望先生多多照顾云儿了。”
许问白声音淡淡:“我自会护他周全。”
皇帝顿时一个激灵,听出来许问白要离开上京之意。
可他不知晓前因后果,自然也无从阻拦。
等许问白向他请辞,他也只好肉疼地答应,心想徒儿这炼丹之术还没学四五成,师父就要提前走了。
许问白可不管皇帝在想什么。
那上好的丹炉留在宫中也好,省的皇帝自己一人瞎鼓捣,弄出什么害人的玩意来。
他拒绝了九千岁派遣给他的一众仆从,只要了一辆马车和几件换洗的衣物。
再往自己的储灵袋里塞足了粮食和水。
太阳还未落山,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就缓缓驶出了上京城。
迟云对许问白收拾东西的速度赞叹不已。
“早知道你那么不喜欢上京,我当时就拒绝姑姑的挽留了。”他半开玩笑地说。
许问白难得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接话道:“你那时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还没父母护着,离开了上京,九千岁大人的那些敌党,大概会像疯狗似的找上你。”
“确实。”迟云点点头,自嘲道,“他们倒是不怕我这招鬼体质。”
许问白:“招鬼招得少,招的脏水倒是很多。”
迟云一听,就知道许问白今天肯定在宫里听了不少他的坏话,便问道:“循天宗的人编了个什么故事?”
许问白望了迟云一眼,笑了笑,说:“你可以猜猜看。”
迟云极为配合地动了动脑筋,说:“我猜他们会说,那只荼靡花妖是我带进来的。”
“至于怎么带进来的,可能跟那个附在我身上的徐之楠有关。”
“我一共出过两次上京城,正好分别将她们带进来。”
许问白观察着迟云的脸色,确定他是真的无所谓,才点出关键,说:“不过,这个故事的起因与经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的结果,那只花妖的目的。”
“循天宗找来一个徐之楠,将他们守城失职的罪责推卸给你,编了一个好故事。”
“他们说,徐之楠迫于花妖的威胁,为了求生,假意与之合作。”
“她在花楼之中,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斩杀花妖,不过是做戏一场,让人误以为花妖已死。”
“而实则,那花妖早已换了个人寄生,随蔺凛之一同进入了宫中。”
“花妖费尽心思地入宫,其目的在于打探到昭明帝陵墓的真正位置。”
“因为这陵墓中,藏着所有妖类梦寐以求的——”许问白凝望着迟云,一字一顿道,“妖王印。”
迟云突然晃了晃神,恍若被名为“妖王印”的重锤狠狠砸了下,脑海中竟浮现出几幅从未见过的画面。
画面中,少年眉目清朗,于高山之巅,负剑而立,唤他:“师兄。”
但不过几秒,那犹如前生记忆的画面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再无法捕捉。
他很快回过神来,奇怪地问:“妖王印怎么会在昭明帝的陵墓里?”
妖族的宝物怎么会落在人类手里?
许问白轻轻往后一靠,似乎也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为什么,因为是他亲手交付的啊。
百年前的人族,内忧外患。
无论是许昭,还是昭明帝,都不希望看到妖族的统一。
他为表忠诚,亲自将妖王印交予昭明帝保管,成了某些妖族口中,名副其实的叛徒。
但人族也没因此对他有多大的改观,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评价。
“一时温顺,但终归野性难驯。”
难保以后不会逆反。
他自认出生以来,拜医仙为师,济世行善,从未故意伤害过他人。
却因是狐族与人族杂交生出的混血种,而遭受了诸多白眼、谩骂与殴打。
狐族将他视为畜生,人族将他视为怪物。
他的心本不该偏向于任何一边,无奈只有他得到了妖王印的认可。
第一次,局势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他选择了人类,因为他怕与许昭最终形如陌路。
但放在当时看来,这应该是最愚蠢的选择。
不过放在现在看来,这又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讨厌昭明帝,讨厌医仙,讨厌循天宗,讨厌人类,讨厌妖族。
但他最喜欢许昭了。
他如此庆幸,兜兜转转一百年,最初的那人最终又回到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