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百年过去，那染上杀生之罪的灵器，也蠢蠢欲动了啊。

许问白闭了闭眼，抬手将窗户关上。

一旁的迟云若有所思的样子，问：“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许问白拉了张椅子坐下，说：“看到了冲天的怨气，是山中之物犯下的杀孽。”

迟云了然地点点头：“所以，你甘愿留在这里，是来解决那山中之物的？”

他朝窗户的方位看了一眼。

许问白摩挲了一下桌上的瓷杯，略有些好奇地问：“你为何那么笃定我想留在这？”

迟云斜靠在桌旁，闻言笑了笑，说：“从我认识你到现在，还没见过你主动去凑什么热闹。”

“可今天，你在明知前方有人拦路的情况下，竟然没有立即拉着马车转头。”

“那么，我猜，这山里应该是有些吸引你的东西吧。”

而且，自来到此处，迟云心里也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像是那种雨打芭蕉叶，所泛起的，淡淡的哀伤。

“不然你为什么带我走这条路呢？”迟云低声问，也没想得到回答。

许问白沉默着，叹息道：“睡觉吧。”

明早醒来，这座山就安宁了。

迟云在洗澡与不洗澡之间纠结了一会，想着这里也没人有义务伺候他，帮他烧热水，帮他准备换洗衣物，便将脑海中的想法作罢。

他和衣躺在床上，闭眼，在心里默念。

清醒梦，清醒梦，清醒梦……

意料之中，那条黑蛇又跑来骚扰他了。

迟云冷脸看着有十个他这么高的黑蛇，朝其招了招手。

黑蛇的眼珠子转了转，大脑袋倒是温顺地低伏了下来。

“你修炼多久了？”迟云终于可以与其平视，强烈建议道，“你可以幻化为人形对吧。”

黑蛇口吐人言，语气却极度不屑：“人类瘦弱不堪，又矫情多事，还没有我本体万分之一威风。”

它的头又高高扬起：“就凭这几点，我为什么要幻化成人形？”

迟云：“……”

他随着黑蛇的动作，也仰起了头，城实地说：“因为我仰着头看你，脖子很酸。”

黑蛇的头又低了下来，说：“我就算幻化成人形了，你也得仰头看我。”

梦里的场景不太真切，迟云只感觉眼睛一花，一位身着黑衣的英俊男子便走到了他跟前。

目测最低一米九。

还得仰着头的迟云：“……”

男子腿长手长也就算了，嘴也长，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毫不留情地嘲笑迟云的矮个子。

他长臂一捞，手肘能直接搁在迟云的右肩上。

他按着迟云刚到他鼻梁的脑袋，哈哈大笑道：“欸，之前用本体看，你那么渺小，我还没觉得你矮，现在用人形看，你怎么越长越回去了啊哈哈哈！”

迟云：“……”

他冷着一张脸，毫不留情地在男子的靴子上狠狠跺上几脚。

男子怕不是金刚做的，一点反应都没有，手也跟焊在了迟云头上一样，偏生话还不少。

“哈哈哈，你怎么不仅变矮了，力气也变小了？”

“嗯～长得也比之前幼嫩好多。”

“不过相貌倒是没怎么变。”

男子的手在迟云的脸上掐了一把，啧啧道：“看来那只臭狐狸把你照顾得不错。”

迟云听不懂，只觉得这男的犯了神经病。

男子自顾自笑了一阵，见迟云全程冷着一张脸，一句话不说，心里竟也有些发慌。

不会吧？真生气了？

他渐渐止住笑声，试探性地戳了戳迟云。

迟云掀起眼皮瞧着他。

“你生气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想你叫什么。”

“哦，你当时给我取的名字是……什么归吧。”

“嗯？”

“我在离原上待太久了，有些忘了。”

男子的记忆模糊，能回想起的只有终日肆虐的风沙。

他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或许你可以给我取个新名字。”

迟云这才扯起嘴角，笑了笑，随意地说：“好啊，我第一个想到的名字是‘仇归’，喜欢吗？”

男子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只点点头说：“都行。”

仇归松开揽着迟云肩膀的手，临走前，忽然想起来一个事，问：“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迟云摊手：“这并不重要吧，你不是喜欢叫我许昭吗？”

仇归终究是不喜欢人形，原地一转，又变成一条巨蛇盘旋在地。

他说：“可你不喜欢我叫你许昭。”

迟云看着仇归低伏下来的脑袋，心里竟生出几分荒谬感。

你说，能够擎天架海的蛇妖，为什么会对一个渺小的人类低眉下首呢？

仇归最后蹭了蹭迟云的手，感慨地说：“现在的你，多自由啊。”

迟云没有缩回手，感受着黑蛇头部冰凉且坚硬的鳞片，最终无奈地叹息说：“如果我们在现实里能碰上面，我再告诉你，我如今的名字吧。”

眼前的景象逐渐扭曲，远去。

迟云意识到，第一重梦境，结束了。

山上，泥路湿滑。

夜间巡视的乌鸦不知何时站上了岗位，正“哇——哇——”地嘶叫着。

许问白不理会黑鸦对他的劝阻，一刀斩向前方逃窜的男孩。

男孩敏捷地抱头躲过，嘻嘻笑道：“我记得你，小狐狸。”

“我们无冤无仇的，何必来自找麻烦呢？”

“是因为阿昭吗？”

许问白神色不变，一刀落空，下一刀就补了上来。

男孩来不及反应，手臂上顿时血流不止。

可他却依然笑嘻嘻的样子。

“哎呀，刀法变差了呢。”

“不然这一刀就可以砍断我的脖子啦。”

下一秒，他的脖子应声而断，头颅滚落在地，面朝天空。

可他竟然还在笑。

“哎呀，你糊涂了。”

“你忘了吗，砍掉我的头是不能杀死我的呀。”

许问白俯视着泥地里那颗会说话的头，刀一挑，给其翻了个面。

男孩的眼睛上一秒还能望见那只躲在林间的乌鸦，一下秒就与肮脏腥臭的泥水来了个亲密接触。

一呼一吸之间，全是土！

男孩：“……”

他心里飙出了多年前混迹市井听来的脏话，恨不得将许问白当场千刀万剐！

没了头颅的身躯辨不清方向，只能跪趴在地上摸索着前行，想把自己的头捡起来安好，却不料被许问白一脚踹出老远。

头身分离的男孩：“……”

行行好，把我的头翻个面成不？

许问白追着他砍的时候一口气绕着这深山老林跑了两三圈，现在倒知道歇息了。

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观望着那具没了头的身躯，如何挣扎着爬起来，又摔下去，然后再度爬起来。

直至终于爬到了他的脚边。

许问白这才大发善心地允许那颗头回到自己的脖子上。

被泥水糊了一脸的男孩掀起衣服擦了把脸，又“呸呸呸”地吐了好几口唾沫才将嘴里的大部分烂泥清理干净。

许问白的刀随意地垂在腿侧，声音清冷：“现在舍得说了？”

男孩看见许问白走近就忍不住往后缩，心想这家伙追着他砍的时候怎么没见有如此强大的气势？

搞得他还以为许问白待在琢光山上被灵气泡傻了，修为不增反降。

他的眼睛偷偷左瞟右瞄了一阵。

很好，那只贪生怕死的乌鸦已早早地弃他而去，可能想着待会再过来给他收尸。

男孩眼见自己孤立无援，顿时没了刚才嘻嘻笑的姿态，老老实实地说明情况。

“先说一句，这男孩真不是我杀的。”

“我的魂魄在这飘太久了，无聊得紧，碰巧在日常散步中，看到这男孩一人在山里找东西，我觉得好玩，就跟了上去。”

“后来也不知道这家伙找着了个什么，就突然像是被夺舍了一样，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我看他可怜，就小小地帮了他一下。”

“然后，就等到山下的村民举着火把寻上了山，将那男孩抬回了家。”

“再之后，我又在这山里碰到了这男孩，似乎也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不过那回他没那么好运，东西没翻到，人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男孩看着许问白，无奈地摊手。

“你也知道，我们妖族的魂魄强大，在人世可以逗留很久。”

“我见这男孩的身体没病没伤，埋了简直可惜，倒不如给我用用。”

“喏，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男孩望着许问白，指了指自己，却惊奇地发现这家伙居然在走、神！

天呐，合着他之前都白说了不是？

许问白只听了男孩所说的前半部分，意识便被一道琴音吸引了过去。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又来到了青塘。

他变得小小的，矮矮的，脏脏的，蜷缩在一辆堆满破烂的推车里，身上还被人盖了块白布，从头遮到脚。

拉车的老人衣衫褴褛，卖力地前进，特地挑人多的街走，只期望着有哪位贵人能看他可怜，施舍他几两碎银。

蒙上天眷顾，这样有钱又富有同情心的贵人竟还真被他们碰上了。

贵人财大气粗，一施舍便是天降银子雨。

老人接银子接得乐不开支，忙拉起病殃殃的他在大街上给贵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有了银子，他的病就有医生看了，他的胃就能被热烘烘的粥捂暖了。

他跟着老人，就能离开青塘这个小地方，去更繁华的城市乞讨了。

在更繁华的城市里，他们也许会遇到更好的贵人，得到更多的施舍。

这样，就再也不必过挨饿受冻的日子了。

多么简单而天真的期盼啊。

许问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