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有谁家的小孩贪玩,夜不归宿。
父母急了好一阵,出动整个乡的男人帮忙寻找。
最后还真给他找着了,只是,这找回来的孩子,脸色惨白,双目无神,手指还打着颤,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乡里的巫婆闻讯,急匆匆地赶来,替男孩施了一法,意为祛邪。
她嘴里咕哝咕哝,边绕男孩转圈,边念了好些晦涩难懂的句子。
乡里人都围作一团,焦急地看着,等男孩恢复神志。
却不想,只一眨眼,那在乡里人看来装神弄鬼的巫婆,身上竟突然着起了明火,哀嚎着,痛苦地在太阳底下烧成了灰!
围观的众人顿时害怕得溃散开来。
尖叫、踩踏、怒骂、求饶。
恐慌蔓延。
至于那个被找回来的小男孩,是活着还是死了,已没人去关注了。
等到盛陵的小官吏们迫于上级的压力前来调查,除却当时又失踪不见的小男孩,已确认死亡的人数高达十五。
可这十五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贫有富,也看不出什么关联,死法更是玄乎。
小官吏们办事效率低,脑袋也不是多灵光。
加之胆子又小,待在这荒郊野岭,心里也毛毛的,巴不得早点离开。
他们找不出线索,就索性封了这座山,驱逐了由于眷恋故土而迟迟不愿离去的老人们。
至于这十五桩人命案的最终结果……
盛陵未结的悬案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件。
这件事就如此不了了之。
但就算封了山,也不过只是拉了道长封条,拦在路口处。
行人一踩,封条一落,那与没封就成了同一个意思。
这不,前一阵子就有个冤大头不小心闯了进去。
本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可惜出来时已疯癫得不成人样。
下丘山,也逐渐失去了原名,被当地人改称为黑树林。
黑树林,吃人林。
这位拦路的大姐,既是此地的原住民之一,也是那名失踪小男孩的母亲。
她一边守着山门,防止过路人进去丧命,一边自己又总想往山里跑。
她仗着自己会一点功夫,想着就算自己死在山里,最起码也得把她孩子的尸骨找到。
迟云听明白了,问许问白:“那她之后进过山里找孩子吗?”
他声音不大,却被耳尖的大姐给听了去。
大姐脸色看似不变,手里却又举起了她的宝贝锣槌。
只要在这铜锣上敲一下,就能将眼前这两只嘴碎的兔崽子的魂给震飞天。
许问白装作没看到,回答说:“这得去问她本人。”
迟云的目光从许问白那里移到了大姐身上。
他颇为自来熟地打了声招呼:“大姐,我的马儿太累了,载不动我俩了,我们能在您这借宿几晚吗?”
大姐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哈?”你在开什么玩笑?
可是迟云没在开玩笑,他极为真诚地说:“我们会付租金的。”
大姐听此,提起租金就是狮子大张口:“没有五百两银子,我不收。”
迟云:“我以为刚才那男人说‘黑店’只是骂人的话,没想到这店真叫‘黑店’啊。”
大姐心想,知道是黑店了还不快滚?
可她没料到,迟云之所以发出如此感慨,仅仅只是因为看到了她当做牌匾挂在屋前,亲笔书写的横幅。
上面赫然两个大字——黑店。
字是好字,就是龙飞凤舞了些。
写得一手丑字的迟云在心里毫不知耻地点评。
大姐:“……”
她无由端地厌恶迟云这种无视金钱的态度。
“我店开在黑树林,不叫黑店,难道叫白店?”
她语气不善,脸上明摆摆地写着“快给老娘滚”这五个大字。
可迟云是瞎子。
他佩服大姐的思维逻辑,也初步了解了大姐的脾气。
看来此店门口立着的那两木牌上的字,的确非大姐所写。
左边牌子上写着“止步于此”,右边牌子上写着“回头是岸”。
与大姐相比,可谓是委婉至极。
可大姐到底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连着多次拒绝迟云请求住宿的要求后,她看那两小娃娃不仅没走,还一直赖在她家店门口直到深更半夜。
山里晚上空气湿重,虫蚁又多。
这两小娃娃瞧着细皮嫩肉的,也不像是能抗住蚊虫叮咬的人。
大姐在床上辗转反侧,眼一闭,脑海中就幻想出迟云和许问白被叮得满脸是包的可怜样子。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
最终,她还是拎起铜锣下了床,忍着满心的烦躁,将这两个不要脸的小兔崽子“请”进了屋。
迟云走出马车时,睡眼惺忪,脚步虚浮,好像下一秒就能栽倒在地。
他脑袋一热,竟得寸进尺地想找大姐要杯水喝,差点被她一锣槌砸去地府。
幸好中途来了个温柔可人的姑娘,急忙将迟云和许问白二人护在了身后,推进了内屋。
荒郊野岭缺乏物资,能开在这里的店,住宿条件大都可想而知。
可这家“黑店”却独树一帜。
它不仅建了宽敞的双人卧房,拥有干净整洁的床铺,甚至沏好了一壶热茶,配上上好的茶叶与瓷杯,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上。
迟云在屋内环顾一圈,睡意去了大半。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感慨道:“真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不过,五百两银子的房价还是太贵,起码得让他住上个三月,他才不算亏。
许问白推开了屋内的窗子,站在旁边吹了会凉风。
这窗子正对着远处那座黑漆漆的山头,隔空对望,像是有种被深渊凝视的感觉。
许问白凝神,开启了灵视,观察着这座山头的灵气流向。
只见浑浊的血色犹如一张密网,将整座山乃至这家店,都盖得严严实实。
血丝从四面八方向中间地带涌来,于山头处汇聚,缓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要是从上往下望,那个漩涡更像是一只猩红的巨眼,似是要将人的魂魄给吸进去。
血色如此浓郁,要么是因为这座山头来了只凶残暴虐、杀人成癖的恶兽,要么是因为,百年前,被镇压在此山底下的那件凶器,正企图冲破封印,欲要重见天光。
许问白的脸色逐渐凝重。
耳边似乎又回响起,那杀人于千里之外的琴音。
百年前,昭明帝讨伐妖族,一路攻至西北的离原。
上京城无人相守,唯有一老翁神色悠然,独坐高台之上。
城里的残兵伤员不怕与天性嗜血的妖族厮杀,就怕那些个被妖族洗脑的贪生怕死的人类将军,不知死活、不顾大局地来攻打这上京城。
那些将军倒也不是为了争夺王位,只是想借机俘虏了昭明帝藏在宫中的一帮亲眷,以此来要挟昭明帝在得胜后,放过他们这群投靠妖族的败类。
可是在那些个风雨飘摇的晚上,身心俱疲的士兵们并没有迎来一场甚至多场实力悬殊的恶战,而是在不绝如缕的琴声中安然入眠。
梦里有桃花绿柳,亲友团聚;又有山河万里,大宴群兵。
老翁全身看着邋遢,手指却保养得极好。
他腿上架着一张古朴的七弦琴,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只在其上不轻不重地拨弄几下,时而清缓时而促急的曲音便流泻而出。
清缓之时,让人想到和煦的春风拂过冻土,催生出一片旺绿的枝芽。
促急之时,又让人梦回沙场,刀光剑影,血染衣袍,但将士们无惧死生。
当时的许昭和许问白几乎是连夜从离原赶往上京城。
但终究还是来不及阻止老翁从千里之外传来的,夺命的琴音。
盛陵的郊野,驻扎着不少投靠妖族又被妖族抛弃的人类。
他们当中固然有不少人类的叛徒。
但也有年过半百的老妪,有嗷嗷待哺的婴孩,有身患重病的妇人,还有不到成年就早早扛起兵刀的少年。
整整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三人,无一人在蕴藏杀机的琴音中侥幸存活。
许昭赶来之时,此地只剩下一具又一具冰凉僵硬的尸体。
他们身上不见一丝血迹,可是脸上,都离奇地都挂着一点笑容。
不知是陷入了怎样的美梦里。
上京城安然无恙,追随许昭和许问白前来支援的将士们振臂欢呼。
可是许昭却笑不出来。
他凝望着高台之上徐徐弹奏的老翁,听着他最后收尾时的颤音,似是在问天。
“我做的是对的吗?”
是啊,他做的是对的吗?
他修习至善之道,毕生所学,都是如何去普度众生,如何去救苍生于水火。
可如今同族相残,内乱不休。
至清至善之人也难逃厄难,被逼迫着摆明立场。
他杀害的每一个无辜者,都将成为他今后修行道路上的罪孽。
许昭攀上老翁独坐的楼台。
“胜利了。”他言简意赅地传达着喜讯。
老翁闻言却只是笑了笑,沉默着,抚了抚自己的爱琴。
上面雕刻着一枝盛放的芍药花。
许昭知道,这是离别之意。
或许也是永别。
“你之后会去哪里?”许昭问。
“周游四海。”老翁答。
“不登仙梯了?”许昭又问。
老翁呵呵笑道。
“我心已脏,又如何证道呢?”
他将爱琴封印在这下丘山底,于黎明之际,哼着曲儿,在野草遍生的小路上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