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云脸上还有数道细小的伤口，原本干净的白衣上也布满了泥点子和脏污的血迹。

他略有些呆愣地望着少年和满营的残兵败将，一时竟没有认出营地周围插着的军旗。

上面赫然画着象征妖王的羽蛇图腾！

难道，这里就是百年前，投靠妖族的人类，驻扎的地方？

没想到仅仅是一首琴曲，就创设了如此庞大的幻境。

无论是声音、气味，还是人物的神态与动作，竟都如此真实可感。

迟云听到黑皮少年的厉喝，看出对方的警惕之心，可他还没给自己想好一个恰当的身份。

一旁的妇人也紧张地瞧着突然闯入的外人，却没有像少年那样凶恶地对待迟云。

反而，她看着迟云这幅狼狈模样，眼里竟流露出怜悯之情。

“黑娃……”妇人凄凄惨惨地叫着。

黑娃眉头紧皱，他一向厌恶女人的妇人之仁，可是眼下跪坐着的，却是他的娘亲。

他看出娘亲哀求与同情的眼神，想必是将这位突然闯入的外人看成了某个遭遇厄难的小少爷。

身上粘泥带血的，怕也是好不容易才从那群起义兵手里逃出来。

苦命人总是喜欢同情苦命人。

“你家是不是也被那群红巾军给端了？”黑娃无视妇人的哀求，依然举着铁剑。

他的声音里带有浓重的地方口音，迟云听得半懂不懂。

“我只是想在此处略微休息一晚。”迟云没有回答黑娃的问题，毕竟他连红巾军是什么都不知道。

黑娃听此，又再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迟云，确实没觉得这少爷模样的人能有什么过人的本领。

他撤回了防御的姿势，命令迟云将手中的短刀扔到他的面前，否则不许踏入营地一步。

迟云眨了眨眼，他在思量。

他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这一营地的残兵败将和妇人孩童，他一个人也不是打不过。

唯一有点战斗力的估计就只有眼前的黑娃。

但是，他并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局面。

于是，他按照黑娃的意思，交出了手中的武器，却没将怀中藏着的匕首拿出来。

黑娃这才准许他靠近了些，提醒道：“我这里没有多余的水和食物，也没有空出来的躺席，你如果想在这里歇息，最多只能留一晚，明天一早就走！”

黑娃说话速度极快，又混着几个方言词汇，迟云一时也没听清。

但他能从对方的神情里判断出，这个营地资源匮乏，并不打算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迟云乖顺地点点头，倒是接受了黑娃给他暂时安的身份——被红巾军抄了家的柔弱少爷。

红巾军，也就是所谓的起义兵，他们的标志是头戴红巾。

这个营地里的人提起这个两个字眼，都是一脸的深恶痛绝。

只因这群红巾军虽然打着“起义”的旗号，实则不过是一群由地痞流氓组成的团伙。

他们不仅不去保家卫国，反而借着“筹集军资”的理由，四处烧杀抢掠，强占房屋、土地，甚至是女人。

这营地里的人，本来在一处世外桃源里生活得好好的，却不知怎的就被卷入了百八十年来没听说过的人妖战争。

那起义兵一来，就直奔村长的屋里去。

兵长的大刀往地上一插，腿往凳子上一踩，口中还叼着旱烟，满下巴的胡渣子，也不知道哪来的脸说出“要为国奉献”的话来。

村民们老实淳朴，自然被兵长这架势唬得噤若寒蝉，忙不迭杀鸡宰猪地款待这群“为国奉献”的英雄来。

可一个月过去了，这群起义兵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村长腆着脸问了兵长一句战况，言外之意就是“你们怎么还不去打仗啊”。

兵长在世外桃源里有吃有喝有女人，哪里还想着什么战争，心觉这村长还真是不识抬举。

越想越气，便直接抽出砍刀，将村长抹了脖子。

村民们就又不敢有所怨言了。

可是再多的粮食，也禁不起起义兵们大吃大喝。

不到两月，村民们的米缸便空空如也了，更别说那群家禽。

而吃饱喝足的起义兵们呢？

当然是拍拍屁股走人咯，顺便还妄想带走村里的娇俏姑娘。

黑娃犹然记得，他的阿姐被侵犯时，痛苦哀嚎的模样。

越是沉默怯懦，就越是要受到欺负。

他做过此生最大胆且不后悔的事，就是抡起砍柴的斧头，一斧子砍在了起义兵首领的脑门上。

鲜血嗞了他一脸，他却只觉得痛快。

有一人领头，苦苦压抑着的村民们瞬间爆发。

什么斧子什么锅铲什么扫帚什么铁锹，通通都往那群起义兵身上砸去。

越压抑越疯狂，倒下的起义兵一个接着一个。

可惜的是，最终还是没能杀干净。

幸存的起义兵逃跑时大声痛骂，扬言一定要让他们这群愚民不得好死。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将和象征“正义”的人类军团，彻底决裂。

这同时也是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投靠妖族的原因。

投靠妖族，他们不能活；依附同族，他们就能活了吗？

不如就地插上妖族的旗帜，借着妖王的威风，吓得那群只知享乐的起义兵，不敢再来。

可终究天不遂人愿。

妖族并没有胜利。

人类拥有一个好君王。

伟大的昭明帝横空出世，直接将妖族打退回西北的离原。

他们被彻底遗弃了，遗弃在这没有物资，没有粮食，没有御寒的衣物，还缺乏必要的水源与兵器的山中。

他们所拥有的，只剩下不屈服于命运的勇气和一身的蛮力。

衣服是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的，兵器也是从战场上捡的，食物是跑到深山老林里猎杀得来的。

他们就这样顽强地，挺过了一整个寒冬。

有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要开始打仗。

来攻打他们的，通常是一群年轻子弟，领着几个壮汉。

也不知是看到妖族的旗帜，心里愤恨难平，还是为了那几张悬赏令上的银两。

乱世之中，皇帝的性命都得悬在沙场的刀戟之上，又何况是他们这群板上钉钉的人族叛徒呢。

妇人跪坐在伤员旁边，轻声唤道：“黑娃……”

黑娃回头，只见那血迹斑斑的担子上，躺着的一位老兵已不知在何时咽了气。

灰白的面色，瘦瘪的身体，活着也是在遭罪。

黑娃眼中闪过一丝悲痛，又被他以极快的速度掩盖起来。

“我让他在营地里歇着，不要往山上跑，他偏不听。”黑娃以一种恶狠狠的语气说，“如今总算死了吧。”

妇人掩面而泣。

都说老家有习俗，人死后得哭丧，好让那些死去的人，得知自己在人世还有人挂念，走得不至于太孤独。

黑娃声音冰冷：“死了才好，死了，这把剑就归我了。”

他虽然还差一年及冠，身形却还跟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样。

长期的营养不良和风吹日晒导致了他矮小的身躯，却也让他拥有了无比强大的灵魂。

他捡起迟云扔在地上的短刀，胸中似有烈火在烧。

迟云安静地坐在杂草堆上，也不需要水和食物。

通过血契，他了解到许问白也来到了这个幻境当中。

只是，幻境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有差，也不知许问白在这里现在是个什么身份。

不过，看这满营地的伤员，许问白就凭医术高超这一点，也绝对能找到理由留在营中。

还不等迟云再细细思索，一个女娃的声音就由远及近，传入他的耳中

“医生！医生来了！”

女娃赤脚从东营跑到此处，大声叫嚷：“大家快把伤员们都抬到东营去！”

她奔走相告，竟也不怕地上的石子碎屑扎破自的脚底。

女娃欢快的叫嚷声不一会就传遍了东西南北四处。

一些还躺在担架上的伤员顿时涕泪俱下。

“妖王大人没有抛弃我们啊！”

“他来救我们了！”

迟云顿感荒谬。

扎营在此处的人类，竟是半点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同族身上。

强壮的妇女们听到这个好消息，脸上也洋溢着笑容，手脚麻利地抬起担架，排成整齐的一队，立马往女孩所说的东营赶去。

黑娃倒是与众不同，他闻言只是嗤笑一声，与妇人一起抬起那个躺着死尸的担架，朝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而去。

那是去往山林深处的方向。

刚死的尸体也许会引来一些兽类，如果猎杀成功，接下来几天的粮食便有着落了。

“大哥哥，你也去吧！”

女娃见迟云还坐着没动，连忙催促道。

迟云闻声望向她。

在乱世中，女孩子本就不易存活。

女娃面色蜡黄，笑起来，牙齿也缺了几颗。

她近乎是剃了个和尚头，脑袋上光秃秃的，只有一点刚冒出来的发茬。

她穿着大人们东拼西凑得来的衣服，指甲缝里都是脏污的黑泥。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女孩子，却拥有一副好嗓音。

上天总是在不该公平的地方公平。

女娃见迟云身上都是血，以为他受了伤，便好心地想拉着迟云也去看看医生。

她可以让迟云排在伤员的后边。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位大哥哥竟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看许多。

清若琉璃的眸子和光洁的额头，白皙的皮肤配上恰到好处的五官，乌黑柔顺的长发用一青带高高束起。

简直是人人欣羡的少年郎！

若不是因为战争，想必他还能手捧一卷诗书，于柳桥岸边朗朗诵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