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看呆了。
然而,除了脸红,她的心底却又腾起一股莫名的羞愧感。
她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幅容貌,实在是脏了人家的眼睛。
她有些局促地用脚趾头扒拉了一下地上的石块,突然好恨裤子没能做得再长一点,这样就能遮住自己丑陋的脚丫子了。
迟云考虑了一会,觉得这时莫名其妙出现的医生,八成就是许问白担任的角色了,便决定去瞧瞧。
他看女娃赤脚踩在地上,有点于心不忍,便主动伸出手道:“需要我抱着你过去吗?”
女娃顿时脸一红,连连摆手道谢,一下子就跑远了。
迟云也不强求,远远地缀在女娃的身后走。
他将怀中的匕首取出,藏在了袖口。
这营地不大,走个几十步便到了女娃所说的东营。
东营比别的地方都干净些,地上铺了一层麻布,上面坐着几个断胳膊断腿的壮年人。
他们断口处的地方只用粗布简单地围了一下,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
迟云不免心想,这般粗糙的包扎,很容易造成二度感染。
但壮年人们却好似不知道痛一样,堆坐在一旁有说有笑。
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围在他们的身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所听到的故事情节。
什么一拳打退猛虎啊,一腿踢挎黑熊啊……
他们小心地避开壮年人身上的伤口,摸着他们壮实的肌肉,眼里尽是崇拜之情。
他们在心里幻想着,未来也要成为一个像他们父辈祖辈一样勇敢的人。
迟云的目光越过这群人,落在了前方不远处,正单膝跪在地上,给伤员们包扎敷药的人儿上。
那就是许问白了。
身着白衣,腰间佩刀,尽管处于这样的环境中,全身上下也能做到一尘不染。
就是……
许问白头顶上的狐狸耳朵动了动,感知到迟云就在附近,顿时抬头一望,却发现对方的白衣上竟然沾了一身的脏血。
发带也断了,脸上和手上也都有些细小的血痕。
他的心顿时一疼,见迟云走近了,轻声问:“伤着哪里了?”
迟云左手搭在右手的腕骨上,指尖动了动。
他摇摇头,眼神却有点飘忽。
许问白瞧见了迟云的小动作,这才注意到迟云的视线,竟然不是在望他,而是……他头上那对毛茸茸、雪白的狐狸耳朵。
迟云抿唇,他觉得自己的手有点痒。
脑子里的话竟然也跟着顺了出来。
“你的狐狸耳朵,怪可爱的。”
许问白:“……”
他抖了抖自己的狐狸耳朵,若无其事道:“是吗。”
迟云笑了,暂时忍住了想揉狐狸耳朵的心。
担架上的伤员经过许问白的治疗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上的伤痛竟然就奇迹般地全没了。
他虽然三天没吃一顿饭,却在一刻有力气坐了起来。
他挥动着自己的胳膊肘,觉得现在的自己强壮得能去打十场仗。
哦不,二十场!
他黝黑的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嘴里涌现出一大堆夸赞与感谢的话。
许问白,是神医!
小孩子们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惊叹地围了上来。
他们见许问白和迟云好像认识,却又没在迟云的身上发现一点妖类的痕迹,于是纷纷疑惑地问道:“你难道也是只妖?”
迟云低头,看着围上来,却又不敢碰他的小孩子们。
“嗯?”在跟他说话?
这时,天际突然飞来了一只乌鸦,远远地就冲围在他身边的小孩子们“哇哇”叫了两声,似乎是在示威。
然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迟云的右肩上。
神情倨傲。
天!它竟然又再度回到了曾经它的专属位置!鸦生无憾了!
“哦!”小孩子们瞧见这神奇的一幕,顿时明白了什么,异口同声道,“原来你是只乌鸦精啊。”
迟云:“……”
不是,不就来了只乌鸦吗,你们怎么就得出这个结论的?
“可是,大哥哥为什么那么白呢?乌鸦不应该是黑色的吗?”旁边又有懵懂的小孩子插嘴问。
“哎呀,你这是什么蠢问题!”有一个年岁稍微大点的孩子说,“大哥哥肯定是只白乌鸦!”
迟云:“……”
孩子看待问题的视角就是清奇哈。
“那么大哥哥,你会飞吗?”
东营里的小孩们也不知怎么成长的,明明身处同一个环境,却跟他之前遇到的黑娃和女娃一点都不一样。
他们会好奇,会发问,喜欢新事物。
他们充满希望,积极向上,拥有蓬勃的生命力。
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健康。
迟云望着这群稚嫩的孩子,心中叹息。
只可惜,他们注定是没有未来的。
迟云半开玩笑地说道:“我会飞,但只在夜里。”
一群小孩子顿时也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
许问白终究是不放心迟云,处理好手头上的事后,连忙拉过迟云,挑了个较为边缘的地方,想第一时间给他来个全身检查。
修长的手指按在迟云的衣领处,竟然直接想把他的衣服给扒拉下来。
迟云被吓了一跳,连忙按住许问白的手腕。
“等等。”
许问白纯黑的眸子凝视着迟云,似乎在不解为什么要“等等”。
动物的嗅觉总比人类要灵敏些。
他也不嫌弃迟云身上的脏血,直接凑到他脖颈处仔细嗅了嗅。
许问白半强势半叹息地说:“我闻到你身上的血味了,是你自己的。”
迟云的手劲没有许问白那么大,最终还是被许问白扒拉下一点衣服,露出圆滑的肩头。
往下去一点,还能看到一大片的淤青和凝结在其上的血迹。
迟云被碰到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许问白顿时将手中的动作放轻柔了一些。
他心疼地直皱眉头,笃定道:“你受伤了。”
迟云确实受伤了,但相较于疼痛,他更好奇许问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难道是受了幻境的影响?
“你这个样子,很像一只小动物。”迟云在脑海中搜索着形容词。
一只紧张的、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
不管是从样貌还是从神态动作上来说,都非常地像。
东营里的小孩子们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竟然从伤员那一路尾随他们至此。
孩子们觉得自己很小心翼翼,各个都躲在营帐或者树干后,只露出一点发旋和一双小眼睛在那瞧。
他们肯定很好奇,狐狸哥哥为什么要脱白乌鸦哥哥的衣服。
迟云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提醒说:“附近有那么多人在看呢。”
你确定要这个时候扒拉下我的衣服?
许问白的狐狸耳朵又动了动。
他的语气却是冷漠且无所谓的。
“没关系,他们都是假的。”
迟云眨了眨眼,似乎对许问白的回答很惊讶。
许问白:“我已经找到了打破幻境的方法。”
“你如果不想留在这里,我们随时都能出去。”
他说着,又将迟云的衣服往肩下拉开了一点,直至彻底露出那块可怖的伤痕。
迟云若有所思,并未阻止许问白的动作。
他的指尖搁在了他藏在袖口处的匕首身上。
他问道:“所以你现在要帮我治疗吗?”
许问白点点头:“当然要及时治疗!”
话音未落,锋利的刃口就贴上了他的大动脉。
迟云将匕首架在许问白的脖子上,很好奇地问:“你到底是谁呢?又是出现在我的梦里,又是拉我入幻境。”
“却又没有置我于险地的意思。”
许问白没有躲开。
相反,在暴露之后,他平静地收敛了自己脸上的所有表情。
他甚至眨了眨自己的眸子,很奇怪地问:“我不像他吗?”
迟云点点头,中肯地评价道:“像,但凡你不说话,我就不会发现你不是他。”
许问白笑了:“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迟云也笑了:“性格不对啊。”
“许问白又冷又傲的,怎么会做出当众扒我衣服的粗鲁行为呢,这只是第一点。”
眼前的许问白露出思索的表情,喃喃自语:“是吗?我还以为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迟云:“第二点,许问白并不会用如此冷漠且无所谓的态度去评价他人的存在。”
“啊。”眼前的许问白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但仅仅是惊讶了片刻,就又恢复了平静。
他点点头,接受了自己扮演的不足之处。
七弦音顶着许问白的壳子,略有些感慨地笑着说:“看来他这些年跟在你的身边,变化确实很大。”
“他以前总是太过于孩子气,做事不管不顾,占有欲又强,对待世人有着天生的冷漠,是凉薄的性子。”
“明明是只妖,却偏生要装作一副清冷无尘的样子来。”
“好像这样做,就能被世人,被仙梯承认了一样。”
七弦音的话听不出褒贬,像是一个长辈在细数自己孩子身上的不足。
但迟云听着就很不爽。
他手上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割断了眼前许问白的脖子。
他在用行动让这人闭嘴。
七弦音没有倒下,甚至没有一点躲开的欲望。
她竟是带着笑意地望着迟云,叹息如风一般轻:“也是,你们都长大了。”
连绵的山火,不知从什么时候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