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许问白的身影散若尘沙,了无踪影了。
可营地、伤员、妇人、孩童却依然存在着。
他们在一瞬间遗忘了前来支援的狐狸和乌鸦,手足无措地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山火。
刚刚还充满精力的伤员们此时又卸了力,无助地躺倒在简陋的担架上,任由浓烟深入他们的鼻腔,乃至侵蚀肺腑。
他们连咳嗽与爬行的力气都没有了。
妇人和壮年人在这时候格外团结,各自将手臂搭在彼此的肩上,将年幼的孩子们都围在中间。
他们欲想筑成个人肉屏障,将他们的孩子送出火海。
就像是围成球状的庞大蚁群,看起来却有点可笑。
他们终究是肉体凡胎,淌不过火海的。
更何况,铺天盖雨的箭矢也密密麻麻地从半空中射来,紧随其至的是一箩筐又一箩筐拳头大小的石块。
被射中或砸中的人们呜咽两声,瘫倒在地,不一会就没了声息。
孩子们尖锐的哭嚎声刺入耳膜,近乎要扎进心脏。
杀鸡焉用牛刀。
不知那队攻打此处营地的士兵们看到眼前这幅景象,会不会觉得浪费了武器。
迟云慢慢地走,火舌、箭矢、石块、人群都碰不到他分毫。
因为他是这场幻境里,唯一的看客。
他终于望见,那黑压压的一群士兵,簇拥着一位年轻的将军,来到了此处。
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了。
山火逐渐熄灭了,可被围困住的人们却没有一个逃出来。
这雨,终究是来得太迟了些。
画着羽蛇图腾的军旗纷纷倒进了土里。
前来查探的士兵们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赢得这场屠杀的胜利。
欣喜之余,又觉得太过奇怪。
他们望见了什么呢?
是满地的残尸。
是孩童们血肉模糊的脸庞。
迟云越过他们,继续走。
他在思索,创设这个幻境的人,究竟是想向他传达什么呢?
迟云望见了黑娃。
他似乎很高兴,背上还拖着一具野兽的尸体。
但当他看见这场单方面的屠杀时,他的笑容同他脸上的血迹一起凝固了。
黑娃近乎是跪趴着跑进这片焦土,冲向一个确定的方位。
他双手颤抖着,用力地掀开周围的木板,撕去周围的碎布,刨开碎石土块,才捧起一个烧成黑炭的人儿。
“黑炭”没有鞋子,裤子也短了一截,被捧起来的时候,才知道她原来那么小一个。
她短暂的一生中,第一次如此安静地躺在黑娃的怀里。
迟云听见黑娃崩溃的嘶吼声,与野兽无异。
他嚎叫着,一瞬间爆发出无穷的力气,提起原本属于迟云的短刀,就冲向了那个高坐于黑马之上的年轻将军。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他还没靠近将军一里,就被十几个士兵一刀捅穿,重重地压在了地上。
但他手中的短刀被他用力地投掷了出去。
可不知为什么,守卫在将军身旁的士兵们却一动不动,那位将军更是连头都没偏一下。
仿佛看不到那把短刀一样。
黑娃抬起头,眼睁睁地瞧着那把至少可以夺一人性命的短刀,像虚幻的影子一样,穿过了将军的头颅,掉落在地上。
然后被迟云捡起。
黑娃呆呆地望着,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粘稠的鲜血从他的口腔和鼻腔里涌出来,还带着破碎的内脏。
黑娃说不出话,目眦尽裂。
他的眼前出现了浓重的血块与黑影,连耳朵也开始嗡鸣。
他看不清那位高高在上的将军的脸了。
甚至连吸气都做不到了!
刻骨的恨意近乎战胜了死亡带来的恐惧与痛苦。
他拼命地用手肘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他盯着那位屠杀他亲人的将军。
他在用灵魂说,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
年轻的将军追随昭明帝征战沙场,看惯了血肉横飞的场景,也练就了一颗铁硬的心。
但却也是第一次被人类的叛徒拿如此眼神盯着。
以往遇到的叛徒,要么是大放厥词,自以为是地批判人类,要么是胆怯懦弱地跪地求饶。
只有黑娃,眼里充斥着不甘、愤怒、仇恨、扭曲。
将军被这样的眼神盯着,觉得有种心理上的不适,偏开了头。
迟云恰好看清了将军的脸。
与现今大昭王朝开国元老的孙子有七分神似。
他若有所悟。
或许这幻镜中的一切,并不是被想象编篡出来的,而是历史上曾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只是过于有损人族英雄们的形象,便被世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埋葬了。
迟云陷入沉思,却在一瞬间感受到了后背袭来的杀意。
凌厉的风隔得老远,就将他的衣服划破了三层。
无边的直面死亡的恐惧近乎将他钉在了原地。
他回头,却看到了许问白提刀砍来的身影。
如此迅疾,如此,避无可避。
许问白,竟然是来杀他的。
迟云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甚至没有期望能躲开这充满杀意的一刀。
迟云闭上了眼,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厉风。
但奇迹的是,没有疼痛。
他张开眼,脸颊堪堪与许问白的刀错开一毫米的距离。
许问白的胸口剧烈起伏,额角处青筋暴起,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猩红。
他不知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堪堪止住自己的这一刀。
“你为什么不躲开!”
许问白刚从整整五重幻境里一路杀出来,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暴戾气息。
七弦音的确擅长于惑人心神。
她近乎将他前半辈子的所有痛苦经历都塞进了这些幻境当中。
从儿时跟着老人流浪街头,到被许昭捡到,留在琢光山里跟着医仙学习。
再到后来人妖混血种的身份败露,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然后又遭逢医仙身陨一事,被众人泼了一身的脏水。
最后再跟着许昭投身人妖大战,成了名副其实的妖族叛徒。
第五重幻境里,他看着黑娃,竟然意外地有种同病相怜的情绪。
可惜,他有许昭真心相护,黑娃却没能等来拯救这片营地的人。
妖族不会好心地派来狐狸医生,他们早已被打得自顾不暇。
人族也不会好心地饶恕他们这群叛徒,毕竟谁不想在皇帝面前多领一个功勋?
从他们投靠妖族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便是注定了的。
而这又能怪谁呢?
怪那平定四海的昭明帝吗,怪那救苍生于水火中的仙首许昭吗,还是怪那不问人事的圣女柳今落呢……
所以七弦音创设这个幻境,究竟是想叩问什么,又妄想指责什么呢?
许问白只觉得怒火中烧,恨不得时光回流,再穿越到百年之前。
他就该在老翁封印七弦音之前,将这破琴砸个粉碎,再丢到雾海中去。
许问白刚破开困住自己的第五重幻境,抬眼一望,竟又是乌压压的一众士兵和横尸四野的营地中人。
前方,正好就是迟云的身影。
而他的身上,却残留着七弦音的气息。
许问白的刀比他本人更快一步。
他还未在心里判断出来此人究竟是真的迟云,还是七弦音假扮的,刀锋便直指迟云而去。
他瞄准了迟云的后心脏,一刀下去,人必死。
许问白一边平静地心想,他还处在幻境当中,眼前之人,大概率又是七弦音。
又是来迷惑他的。
只有七弦音,才会乐衷于扮演他人。
可另一边。
万一……
万一他真的是迟云呢!
脑海中的小人不断叫嚣,直至呼声震耳欲聋。
许问白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许昭倒在仙梯之上,全身筋骨俱断的模样。
他浑身是血,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许问白顿时感到一阵窒息,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他猛一回神,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自己的刀锋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雪亮的刀刃堪堪停在了迟云的耳旁,斩断了他的几根发丝。
许问白望进了迟云清若琉璃的眸子,看到了自己一副濒临疯狂的样子。
眼底的血色弥漫,脸部狰狞的表情,通通映在迟云的眸子里。
不,他已经快疯了。
他的手开始颤抖,整个人都陷入一阵强烈的后怕当中。
多么危险,只差一点,只要一刀,许昭就又要因他而死了。
“你为什么,不躲开……”
许问白低喃着,颤抖着。
许昭满身是血地倒在仙梯上的幻像一次又一次压迫着他的神经。
“你教过我的,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保不齐会有拿刀对着你的那一天。”
“你怎么就那么相信我一定不会来杀你……”
“万一呢?万一我就是疯了呢……“
许问白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之中,眼里既绝望又害怕。
迟云刚刚还被杀意冻结的心,在许问白停下来的这一刻,又重新跳动起来。
他看出许问白的不对劲,安抚着说:“当然,我相信你,你没疯,你不会杀我。”
迟云扶住许问白因为肌肉放松而疲软下来的身子,握住了他略微颤动的手。
许问白的眸子闪动了一下,似乎被眼前人掌心的温度给烫了一下。
他好似是在寒冬腊月行走于雪地之上的孤独旅人,意外地喝到了一口暖粥。
余温一路烫到了他的心底,驱散了前生的种种梦魇。
许问白狠狠闭了闭眼,反手又握住迟云的手。
再睁眼时,他的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无论是许昭还是迟云,都相信他,他没有疯。
那么,他也一定不会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