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烧毁的营地,倒下的人们,黑压压的士兵,年轻的将军,在黑娃彻底失去呼吸的那一刻,通通消散了。
可黑娃的尸体却依然残留在此处。
他渐渐腐烂,渐渐生蛆,直到只剩下一具骨架,直到被泥沙埋入地底。
许问白和迟云却都不敢大意,毕竟七弦音还未完全离去。
迟云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凝视着那一片埋葬黑娃的黄土。
泥沙翻滚,竟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即将从中爬出来!
首先是五只锋利且坚硬的爪子,然后是一颗似熊又似虎的头颅,接着是一对漆黑的骨翼,最后是两条粗壮的人腿。
黑娃从土里爬了出来,脸上还带着迷茫的表情。
他又听到了那烦扰他许久的琴音,恍恍惚惚中记起来,自己好像已经死了近百年。
营地、山火、将军……
哈,这是他经历的第几个轮回?
恼人的琴声一直在折磨着他,让他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反反复复不得安息!
黑娃的眼里滴出血来。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他被困在这吃人的山里!
巨大的骨翼扇动,掀起狂风,席卷沙土,纷纷朝许问白和迟云二人砸去。
许问白可不受这无故的迁怒,拦腰搂过迟云躲过这一击,便提刀砍了上去。
这种级别的恶煞,他还没放在眼里。
黑娃似乎有些不习惯自己异化的身躯,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眨眼间就被许问白的刀劈开三四道血口。
刀刀致命。
黑娃庞大的身躯还没站起来一会,就又倒了下去。
他捂着脖子,跪趴在地上。
就像他曾经被压在重重刀戟之下,仰视着那位主宰他生死的年轻将军。
他生前无法护住亲人,死后成了恶煞也难以发泄心中仇恨。
不是被七弦音困在这反反复复的轮回里,就是被许问白砍得遍体鳞伤。
他近乎有些悲哀地被命运踩在脚底。
黑娃的血都卡在喉咙里,哑声叩问天地。
“仙人啊,难道就因为我不甘于命运,所以您们就剥夺了我再世为人的权利吗?”
“如果您们拯救不了我们,又为什么要下山蹚这场战争的浑水呢?”
“如果说战争注定要牺牲,又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这些人到死都不得安宁呢?”
“您们成天将大义将拯救苍生挂在嘴边,为什么,为什么唯独不肯饶恕我!”
这不仅是黑娃的叩问,也是七弦音的疑问。
她被封在这山底长达百年,日日听着这些恶煞们的哀嚎,心就算再坚定,也不免生出疑问来。
为了胜利,为了英名,就必须对那群无辜者的痛苦视而不见吗?
他们不也只是想活下去吗?
他们不也没做错什么吗?
“可你该知道的,我本就没有必要去拯救你们。”许问白冷声而答。
许昭也没必要。
无论仙首下山是否,他们这群投靠妖族的人都不会得到世人的原谅。
许问白刀尖一晃,给了黑娃一个痛快。
他眼里还有残留的不甘,可巨大的身躯已经燃起了火。
他被烈焰烧成了灰,被风吹向了远方。
黑娃意识到,那几乎印刻在他脑中的琴声,竟然在这一刻消失了。
因为,弦断了。
迟云站在许问白的身后,听到弦断的那一刻,脑子轰的一声,仿佛又坠入了无边的幻境。
他的眼前一花,脚步一移,竟然就来到了气候温和适宜的南方。
古朴的青石砖瓦,道旁的亭台楼阁,岸边的依依杨柳,空中的翩翩飞蝶……
一切都是熟悉的景象。
熟悉到,他仿若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历经多年风霜,终于回到了家。
他印象里,这地方有个温婉的名字,叫洛池。
洛池地方不大,却是座沿海城市。
巨大的商船一刻不息地从南开到北,又从北开到南,不仅捎来了奇材异宝、金玉珠石,也捎来了不少准备定居于此的商户。
他听着港口处传来的卸货声与工人们的吆喝声,突然觉得一阵心安。
他记起来自己下山是为什么了。
他左手提着一盒糕点,右手握着两串糖葫芦,怀里还藏了本“不堪入目”的图书。
零嘴是给师弟师妹们买的,这图书却是仇归死乞白赖地缠了他多日,他嫌烦,才同意下山给他带一本回来。
他穿着一袭青色衣衫,散着长发,在路上晃悠悠地走。
也许是因为迎面吹来的风太过温柔,再加之他心情不错,以至于他特地挑了条远路走。
只有走在远路上,才知道繁华的洛池郊边,也有成片的农田。
无数农人起早贪黑,赤着脚走过每一寸被翻新的土地,只为了赶上春日的播种时节,以祈求秋季的大丰收。
他踩在湿润的泥土上,不知不觉就湿了鞋袜。
洛池南边有座仙山,名叫琢光。
半山腰云蒸雾绕,山顶之上,还建了座小亭子,以方便弟子们闲暇之时,还可以坐在其中,观赏日升日落。
他喜欢这座山,就像喜欢洛池一样。
他没有选择御剑飞上山去,而是踩着那些有些残缺的石阶,一步又一步地往上攀爬。
一路上,苍松迎客归,云鹤待人来。
一条黑蛇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树枝上,眼见他走近了,直接缠到了他的脖子上。
“你这次怎么那么慢?”黑蛇没敢缠紧,毕竟许昭这人皮娇肉嫩,缠紧了容易留下红印子,不好跟医仙交代。
许昭记得,他给这条黑蛇取了个名字,叫“仇归”。
谐音“求归”。
因为这条黑蛇刚被送到琢光山来的时候,一直嚷嚷着要回西北离原的老家去。
许昭赐黑蛇此名,巴不得他早点滚回家去。
“因为我要好好欣赏一下路边的美景。”许昭将仇归缠在他脖子上的蛇尾扒拉开,命令道,“你给我下去。”
仇归没说话,沿着许昭的手臂一路滑了下去,顺便夺走了他提在手里的糕点盒。
可盒盖被掀开,里面只见一团团红的绿的白的小方块。
没有书!
仇归吐着蛇信子,张开獠牙就叫道:“好哇你许昭,你昨个不还答应的好好的吗!我书呢!”
可他一回头,许昭就已经御剑跑没影了。
他将手朝后摆了摆,声音被风吹出老远。
“麻烦你将那些东西捎给蔺华度和柳今落了!我就不再多跑一趟了!”
许昭掏出怀里藏着的图书,随手翻了翻,心想,这种好东西,他当然得自己先留着瞧一瞧。
他御剑飞去了西山头,那里人烟少,又有成片的竹林,很幽静。
可他推开屋门,往里一张望,却没有听到习惯的呼唤声。
许昭疑惑地“嗯”了一声,抬手给山里的师弟师妹们发了个传音符。
“我弟弟不见了,帮我找找,定有奖赏。”
黑蛇还在气鼓鼓地爬楼,就被一道传音符砸了脑袋。
许昭这个不要脸的家伙,竟然还妄想指令他守在山门口,看那个小矮子有没有回来。
仇归顿时冷哼一声,心想这么大个人了掉了就掉了呗,跟本大爷有什么关系。
他将传音符往旁一丢,任由其烧为了灰烬。
许昭坐在屋外的石凳上,也没急着去找。
他清楚小许的性子,若是真遇上了危险,肯定会发个传音符知会他一声。
果不其然,还没坐到一时半刻,竹林里就窜出个白团子。
小许一下子扑进许昭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又带着点欣喜。
“你回来了啊。”
许昭揉了揉怀中人的脑袋,笑问道:“你刚才跑哪去了?”
小许从他的怀里仰起脸,诚恳地回答道:“我看你很久都没回来,就去寻你了。”
“我顺着你常走的那条路找过去,却没有在你常去的那家店里望见你,我就知道你应该已经回来了。”
许昭:“你为什么要去寻我。”
难道他这么大个人,还能不认识回家的路,走丢了不成?
小许的声音闷闷的。
“哥哥,你太善良了,我怕你被那些‘坏人’拐跑了。”
许昭闻言一愣,他知道小许说的坏人是谁。
是蔺氏的军队,是打家劫舍的起义兵,是滥杀无辜的妖类,是万千不得安息的魂灵……
那些都是坏人。
许昭抿了抿唇,心里觉得好笑的同时,又不免一暖。
“你为什么不怕自己被拐跑?你那么小,别人一捞就能把你捞走了。”
小许眨着眼睛,笑了笑,自信道:“我当然不怕,他们如果要抓我,我自然会跑的。”
许昭这才放了心,从背后掏出两根糖葫芦来。
他只买了两个,本来想满足蔺华度和柳今落的愿望,一人给一个。
但现在他又不想给了。
师弟师妹哪有他的好弟弟重要?
他将一根糖葫芦递给小许,一根自己吃了起来。
糖浆包裹着山楂,咬一口,满嘴都是甜的。
许昭笑眼眯成月牙,脸边鼓起一个小包。
小许却跟小动物一样,接过糖葫芦后,只是很珍视地舔了几口。
像小动物一样……
迟云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脑袋还有点晕。
他躺在许问白的怀里,眼睛被阳光刺了一下。
他眯着眼,能从下方望见许问白完美的下颚。
这令他想起梦中的小许。
他几乎就是幼年版的许问白。
迟云不免心想,难道,许昭真是他的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