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弦音一走,山中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晚间的露珠凝结在草叶尖上,被往来的飞虫浅浅吻过。
许问白守了迟云一夜,见他终于醒来,内心也从焦灼逐渐变为平静。
迟云躺在许问白的怀里,缓过神来后,连忙坐了起来。
他按了按右肩,没想到那处伤口竟然已经被许问白处理好了。
只是二人的衣服上都有许多破损之处,尤其是迟云的身上,还沾着一大片脏血。
但荒郊野岭的,也不可能在这换身衣服。
迟云站起身来,只拍了拍手,也懒得再收拾身上的污渍。
他往四周一张望,瞧见了旁边一处已经熄灭的火堆。
想来是许问白搭建的。
难怪夜里没有感觉到冷。
迟云回头望向许问白,却见他正仰着头望天空,似乎在观赏着不停变幻的浮云。
引得迟云也抬头瞧了瞧,却并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来。
等他重新看向许问白,那人已经站起了身。
许问白低垂着眼,温声说:“回去吧。”
回山下的店里去,换身衣服。
迟云知道许问白的意思,跟在他的后头,斟酌了一下措辞,问道:“创设幻境的人,是不是七弦音?”
许问白领着迟云走了条较为宽敞的下山小道,在前边替他折断了有些挡路的枝丫。
“是她。”许问白回答。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七弦音是不是没死?
如果没死,她会逃去哪里?
她又会不会继续祸害一方?
这些问题在迟云的脑子里转来转去,临到问出口,又觉得坏了许问白的心情,便都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他感觉许问白不大想听他讨论这些事。
但是许问白自己又偏偏得去处理这些事。
很矛盾啊。
两人沉默着,走到了山口处的店里。
这店外面看着破旧,内里却五脏俱全。
水壶、浴桶、柴火……生活的必需品一件不落。
而且在后院里,她们还自己凿了口井,解决了水资源问题。
厨房里,还剩余半缸米和一箩筐的新鲜蔬菜。
完全够许问白和迟云在这里休整个两三天。
迟云走进原来他们租住的房里,一下子便望到了中心摆着的红木桌上,堆放着好几袋银两。
拎起来沉甸甸的。
迟云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五百。
他心里一阵感慨,没想到大姐逃命之时,还不忘把他们的房钱给退了。
这店名虽然叫“黑店”,但大姐却没有贪钱的心思。
许问白知道迟云将那匹白马送了出去,抬脚就往后院走去。
等迟云下楼时,便只用帮许问白拎几桶水到柴房里。
柴火烧得很旺了,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
火光映着许问白清冷如雪的面庞,令他多了几分烟火气。
迟云抬手将水倒进锅里,盖上锅盖,突然想着,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他也不是过不下去。
两人在此处歇息了一阵,泡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便趁着日头还没悬到最顶上,就往盛陵的方向走去。
那是许问白选择的方向。
也是七弦音逃走的方向。
迟云倒是无所谓去哪,只管跟着许问白就行。
一路上有说有笑,倒也不觉得道途遥远。
许问白是会御剑的,但无奈迟云恐高。
拿他的话来说,就是一飞上天就头晕眼花好想吐。
许问白一阵无语,但也顾念着迟云这娇弱的身子,陪他在山里慢慢走。
山道上杂草多,毒虫更多。
如果迟云是一个人走,那想必一趟还没走下来,身上就被叮咬得惨不忍睹了。
但有许问白在身旁,事情就截然不同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问白太过仙气,以至于那些毒虫们都畏惧地缩进了土里或者树里。
不敢探出头不说,甚至不敢胡乱叫一声。
所以寂静山林里,几声凄惨的乌鸦叫,就显得格外响亮。
许问白皱了皱眉,后悔自己当初没能一刀把这乌鸦从天上砍下来。
乌鸦估计也没想到,自己就叫了一声,竟然能传出几十里。
吓得它连忙闭住了嘴。
它眼前的男孩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站都站不起来,一双手扒拉在树皮上,还在隐隐地发颤。
男孩脸部狰狞,心里咒骂着那只不把妖当妖看的臭狐狸。
释放的威压快要令他喘不过气了!
也不知道在发什么闷脾气!
只有在这时候,他才会羡慕那只连人话都没学会的乌鸦。
修为越低,反而越不会受到上位者的压制。
或者说明白点,就是纯粹地感受不到。
傻子总有傻子的好处。
男孩狠狠锤了一下地,心里突然又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天杀的,循天宗的人怎么也来凑热闹!
男孩眉头直跳,在舍弃肉身立即逃跑与被循天宗抓住炼魂之间,果断选择了离魂之术。
乌鸦不清楚男孩最后望它的一眼是何意味,只觉得身子突然一抽,就倒在了地上,连扇动翅膀的力气都没有了。
乌鸦:“哇哇哇?”
它小小的身躯里,现在竟住进了两个魂魄!
与他人共用一室的感觉尚且不好,更何况是共用一具身体?
乌鸦伸着舌头,还没惊恐地叫两声,却发现身体不受控制地闭上了嘴。
乌鸦心里一惊,悲哀地心想,看来鸦生要到头了啊。
但它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悲哀的。
它一只小小的乌鸦,得蒙仙首的救助,被许昭偷养在仙山里十几年,整日吸收天地精华,活了近百年,已超越了无数同族。
它记忆力不好,活到现在,除了许昭这个名字,便只能想起那人俊俏的面容,又喜爱穿一身青色长衫,墨发随意地用一根青带束起。
乌鸦常年待在那人的右肩上,比爱惜自己的羽毛还要爱惜自己的爪子,生怕将那人的衣服抓出点褶皱或沾上点脏东西来。
可它有被仙首养在身边的命,却没有修炼成妖的福。
它天性愚笨,至今学不会人话,更遑论化形?
如今更是不知被哪个大妖占据了身子。
就要永远见不着许昭了,甚至没能说一声“谢谢”。
有点不甘心啊。
乌鸦痛苦地闭紧了眼睛,只觉得全身的骨骼都在碎裂。
它的灵魂仿佛被抛进了热浪里,即将融化了。
但忍过剧痛之后,它猛地睁开眼,竟然还是在山里!
啊啊啊?
它摸到自己的嘴,竟然是人类柔软的唇!
它抬起自己的翅膀,竟然是人类指节分明的手!
它又瞧了瞧自己的爪子,竟然是人类的双腿!
乌鸦一下子懵了,以致于忽略了从脑海中传来的声音。
怎么样,我的妖魂,吃起来还不错吧?
循天宗的人终于赶来,不过都是些打杂的小弟子。
他们慢腾腾地御剑飞来,竟然还没有大姐连夜驾着马车去寻他们快。
小弟子们估计心想着,马累死了不要紧,他们累着了可不行。
他们慢悠悠地在山口处降落,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妖气,震得他们集体倒退一步,瞬间如临大敌。
但不到一会儿,那残留在此处的妖气就消散了。
小弟子们不明所以,纷纷掏出保命的灵器,硬着头皮将这座山搜了一遍,沿路解决了不少低级恶煞,同时也翻出一具被野兽啃食了半边身子的童尸。
但那股妖气的来源,却无从寻起。
他们将这具童尸带出来时,大姐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跪地痛哭起来。
小弟们人虽多,却没有守住那具童尸,被大姐硬生生夺了过去。
小弟子们见状,眼神碰眼神,纷纷都表示不想掺和进更多的杂事。
便也没将那具童尸再要回来。
他们抽签选出个倒霉鬼,替他们写了份调查报告,便又匆匆回了上京。
至于许问白和迟云两人,当然不可能真的徒步走去盛陵。
所幸这郊边住有几家包田的农户。
他们花了些银两,省了点走路的活,乘着农夫的一辆堆满杂草的推车,进入了盛陵的城门。
盛陵比上京要大上一圈,但商业不见得有多繁荣。
这地方的人主要以纺织为业,沿路的店铺大多是卖衣服首饰之类的。
迟云看着生趣,心想他兜里还揣着五百两银子,不如就地给许问白买两件衣服。
许问白由着他,点兵点将地随机选了家店铺就钻了进去。
看店的小姑娘估计也是头一次见着那么好看的公子,竟然对着他们发起了呆,还是老板娘从内屋里走出来,训斥了两句,才让小姑娘没了花痴的心思。
迟云在一众布料里挑挑拣拣,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实则自己心里也没谱。
迟家四代从商,他哥哥还是商会会长,可他却从来没进过卖衣服的铺子,对布料什么的是一窍不通。
所以只能靠着用手摸一摸。
如果跟他平时穿的衣服摸起来触感相似,那应该就是好布了。
可惜……
迟云看着架子上一大片花花绿绿的图案,心想他莫不是钻进了一家专门定制婚服的店?
竟然没瞧见一件稍微朴素点的衣服。
许问白这清冷模样,除了浅色,其他的颜色总感觉和他的气质不太搭。
迟云抬眼望向许问白。
要不我们换一家?
许问白站在一旁,竟也在选布料,一时没望见迟云的眼神。
反而是一旁的老板娘,一眼看出迟云想走的心思,忙不迭地推销起自家的衣服来。
她满脸堆笑,直接挑了件最艳的衣服。
盛陵里长相清秀的小倌们都喜欢这件,就为了给客人们营造一种反差感。
她跟在迟云身后,悄悄说:“小公子,我卖衣服二十多年了,眼光绝对顶尖的好!”
“那位公子虽然平时只穿素雅衣服,但偶尔穿得鲜艳点,也定能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迟云听此,心里想了想,没觉得有道理,只觉得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许问白竟也由着他胡闹,被迫往身上套了件大红衣袍,还被老板娘多此一举地在头上插了根金凤钗。
凤钗上的串珠一摇一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个即将出嫁的姑娘在打扮。
迟云替许问白整理了一下衣服,使其展露出完美的腰线。
他听到串珠相撞的清脆声响,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许问白站在镜子前,面无表情地任老板娘和迟云在他身后瞎折腾,活像是个被婆家逼婚的小寡妇。
迟云手里还被老板娘塞了盒胭脂,也不晓得其意欲何为。
可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被一声公鸭嗓坏了兴致。
“哟!这是哪家的小美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