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足足劈下来五道,任谁都逃不了。
烧焦的白发垂落在小许脸侧,正滴答滴答地往下掉血。
白发男子的后背黑红一片,但他本人却好似失去了痛觉。
伯净在雷光之下,化作了一摊血泥。
但谁又清楚,这是否只是他投射在现世的影子?
许昭的状况看起来不好不坏,至少他没有被天雷劈死不是?
五道雷光通通被归途剑揽了去,不仅将剑身毁了,也将其中寄居的剑士的残魂彻底抹去了。
许昭半跪在地上,右手腕骨碎裂。
他有些茫然,没想到,剑士身上的罪孽竟然引来了五道天雷。
天道对于罪人的评判标准竟然如此奇怪?
白发男子挺直身子,将小许他的怀中放出来。
他望向许昭,似乎在等待着对方的下一道命令。
小许看着许昭将一地的归途剑碎片收起,走向那群摔在地上起不来的仙家,问:“医仙呢?”
有的仙家们还剩下一口气,不答反问道:“这四年里,你是去了何处?”
不像是担心,更像是质问。
也是,如果不是因为他被困圣冢,也不至于让新妖王伯净顶替了他的身份,潜伏在琢光山中。
如果不是他将小许带回了琢光山,使其拜了医仙为师,也就不会有人去暗杀老妖王,让新妖王伯净成功登基。
最重要的一点是,小许身上有一半妖族的血脉!
他身为医仙之子,怎么能将一只妖,带到这仙山上?
那怕小许的母亲,是循天宗的三长老。
圣冢与现世中的时间流速有差。
圣冢里不分日夜,他也不知在其待了多久,等他再出来时,人间已发生剧变。
人妖大战彻底打响,连沉没在雾海里那些魂灵都蠢蠢欲动。
他在圣冢里问剑士,为什么要将归途剑传给他。
剑士的胸口破开了个窟窿,正汩汩地往外冒血,就跟躺在雾海里的幺尘一样。
可惜幺尘没了心脏,灵魂还能沉入雾海;剑士没了心脏,连灵魂都不被圣冢承认。
剑士仰头望着澄净的天空,一呼一吸间,全是粘稠的血浆。
他心想,这是他的失职。
他没能成功将伯净阻杀在圣冢,没能完成医仙交代给他的任务,反而被其重伤,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趁圣冢开启的一刹那,逃了出去。
剑士艰难地偏头,看许昭跪坐在他身旁,手里还捧着那颗鲜血淋淋的心脏——那是幺尘亲自从胸腔里挖出来,交给许昭的。
剑士想看看许昭会不会为他的死亡而哭。
可许昭这人不知怎的,似乎是天性凉薄。
他的眼睛此时黑白分明,他在等剑士说出最后的遗言,就离开圣冢,追上逃逸的伯净。
可剑士的喉咙已经全然被血堵住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面色痛苦,心想,归途剑除了你我还能传给谁呢?
剑士闭上了眼,如他所料,许昭提剑,给了他一个痛快。
灵魂离体的那一刻,的确奇妙,他仿若是漂浮在雾海上空的云气,浅浅地附着在归途剑上。
但同时,他心底又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
他在悲哀许昭的未来。
羽蛇分黑白,一恶一善。
幺尘自在母亲腹中,就无时无刻不在经历恐惧。
他恐惧他的兄弟,他害怕还未睁眼就被对方吞噬到了肚子里。
他曾问伯净,为什么会容忍他的降生?
伯净当时刚啃食完一具白虎的尸体,嘴里满是来不及下咽的碎肉。
他生得丑陋,眼睛鼻子嘴巴在脸上横着长,除了幺尘敢对着他的脸说话,其他生灵都不敢。
因为这些生灵都被伯净杀了,吃进了肚子里。
伯净不喜欢进食时被打扰,闻言“啊”了一声,以作警示。
他觉得幺尘是个傻子,因为只有傻子才会在降生时跟他选择一样的性别。
这样还怎么传宗接代?
不如直接吃掉,将对方的皮囊套在自己身上。
伯净心想,再过两天,等他把这片林里敢反抗他的妖类都杀掉后,就轮到幺尘了。
可惜,幺尘是个好运的。
他被一众仙家捉了去,卖到了花市。
而伯净呢?仙家们嫌弃他长得丑陋,将他丢进了黑市自生自灭。
若不是他及时套上了一个男孩的皮囊,想必也得被扔进驯兽场,成为那群低等兽类的饲料!
许昭坐在船上,通过手上的这颗心脏,暂时只了解到了这么多信息。
划船的是幺尘,准确来说,是他的灵魂,洁白而纯粹。
“你为什么会在圣冢里?”
“因为伯净需要我待在这里。”
待在这里,与其里应外合,成功击杀剑士和许昭,就算击杀不了,也得将他们暂时困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最终又同意放我走?”
“因为时机已经成熟,就算你出去了,也无济于事。”
人妖大战一触即发,而伯净在现世,也都安排好了一切。
许昭沉默了一会,然后指着同样坐在船上的白发男子,问:“所以他是你故意放出来的?就为了将我们引出来?”
幺尘神色平静,答道:“是的。”
说完,他还补充道:“他的名字是南俟君,是当初那群将我捉去的仙家们为证杀伐之道而创造出来的人形兵器,主要投放在战争年代,主创者为衡桓仙师。”
许昭心下一惊,面上却是不显,问:“那他,为什么不在那群仙家手里,而是在圣冢里?”
幺尘:“因为南俟君在漫长的杀戮中,逐渐拥有了自我意识,在自主逃离那群仙家的掌控,为避免其酿成大祸,仙家们决定将其封印在圣冢里,再不启用。”
许昭看着如今恢复了些许神智的南俟君,好心地用归途剑的剑鞘戳了戳南俟君的头,使其与脖子上的裂口大致吻合。
水波荡漾,三者一时无言。
直到这艘船缓缓靠了岸,许昭才猛然惊觉,幺尘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他终于,又回到了现世之中,却不想,眨眼间,已过四年。
天下大乱,琢光山也跟着大乱。
眼前或躺或趴或站起的仙家们虽说有三十来个,竟然斗不过伯净一只妖。
不知道他们百年的修为,都是如何得来的。
许昭对这群仙家没有什么好感,说道:“我去你们未来的墓地里瞧了瞧,那里又空又大,很是幽静,想来你们会很喜欢。”
一众仙家又惊又怒,刚想斥责许昭这小子不懂得尊师重道,却突然被几缕白发缠住,吊到了半空中。
他们似乎是被吊怕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碍于南俟君的威慑,通通闭牢了嘴。
许昭问:“这里面有你的主人吗?”
南俟君摇摇头。
许昭点点头,随意地摆了摆左手,道:“那好,将他们都关进困笼里,等柳今落回来了,再一个一个地审。”
至于小许……许昭另行为他安排了住处。
黑蛇、南俟君、他的手,都需要治疗。
至于那摊伯净遗留下来的血泥,则被他保存了下来,塞进了储物袋中。
时隔四年,那只曾被他偶然救下的乌鸦终于从它藏身的山林中勇敢地飞了出来,落到了它真正的主人的肩上。
它挺没用的,待在琢光山里这么久,也学不会人话,但好歹它听得懂人话,力气也足,认得路,便被许昭当做信鸽来养。
柳今落听闻乌鸦传来的消息,火急火燎地从上京赶到了琢光山,气都没来得及喘一个,就被许昭塞了一手的活。
“你让我去审问那群仙家?”柳今落不敢置信,许昭怎么敢将他们全都锁进了困笼中,这对大局有什么益处?
只是乱上加乱!
她大吼道:“你有病吧!”
就算那群仙家背地里干了些伤天害理的事,现在也不能放在明面上来讲!
她得知与她同行的剑士是妖类冒充的时候,情绪都没有这么激动。
“许昭你疯了!”
许昭心平气和地等柳今落发完脾气,才叹息着问:“医仙和老翁到底去哪了?”
柳今落哑声了。
好像事情就是从医仙和老翁失踪了,才开始乱起来的。
西北的离原掀起战火,南方的雾海翻涌不息,上京的太子离奇死亡,医仙和老翁这两位主持大局的人更是不知所踪。
“师父呢?”柳今落突然问,剑士好歹是循天宗宗主,是唯一能稳住局面的人了。
许昭却也哑声了。
师父呢?当然是被圣冢“吃”掉了。
就连寄居在归途剑里的残魂都被天雷劈散了。
两人沉默着。
最终还是乌鸦在一旁哇哇哇叫了好几声,才打破了僵局。
可惜柳今落和许昭都听不懂兽语,思索一阵,他们放出了南山仙人。
乌鸦对着一个糟老头子嘎嘎叫了半天,才听那老人蠕动嘴唇,将它的意思换了个说法道:“它说,医仙闭关之时,被伯净干扰,走火入魔,为了防止自己屠害生灵,便独自去了圣冢。”
“老翁顾全大局,隐瞒了消息,护送医仙渡过雾海。”
乌鸦顿时哇哇哇地大叫起来!
不是啊!不是啊!
许昭和柳今落见状对视一眼,将南山仙人从哪带来的,又塞到了哪去。
这群仙家,还真没一个能信的。
柳今落扶额,难不成真得审问一番?
这将仙家的面子往哪搁?往哪搁都不好看。
尤其是在人类已经对仙家和皇室感到失望,大量投奔妖族的局势之下,这般做法,只会对他们更加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