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当然不能说是审问，只是把每位仙家单独请出来喝了杯茶。
有南俟君站在许昭和柳今落身后，这群活了百年的老家伙们也不敢造次，真假参半地说了一通，茶也没敢喝，打哪来又自觉地回哪去了。
许昭和柳今落整合了一下这三十一人所说的话，大致拼凑出个真相。
医仙察觉到妖族大军在西北边境蠢蠢欲动，一边派小许去暗杀老妖王留在现世的躯体，一边亲自去了真正的老妖王所在地，只是没想到这琢光山上藏着位新妖王。
老妖王在明面上一死，这新任妖王便理所当然地即位，唯一差的就是作为凭证的妖王印。
老翁感知到雾海的动荡，知道了羽蛇一族的双生体质，便独自去了圣冢搜寻白羽蛇。
至于这群仙家为何惶恐不安，是因为他们早年间，曾将这两条黑白羽蛇当做普通妖类，各自卖去了人间，得了几个稀奇玩意。
或许这就是仇恨的根源。
而他们之所以隐瞒医仙和老翁的行踪，打得好算盘也不过是想要独霸琢光山，好借这天地自然孕育的灵气冲刷掉自己身上的罪孽。
许昭头一次知道，原来灵气，还可以抵消掉一部分的恶缘。
这就相当于借仙山的寿命，为自己抵罪。
老翁一时回不来，医仙也不知道现在具体在哪，剑士的天雷之下死了个彻底，许昭身上唯一的筹码，或许只有幺尘送给他的心脏——妖王印。
在雾海上漂泊时，许昭问：“你不将这个交给伯净，反而交给我，为什么？”
幺尘回答：“因为伯净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成为妖族的王，他需要天下大乱，却不希望看到一面倒的局势。”
“他需要将人族和妖族的关系，维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
“这是他登仙梯，所要证明的道。”
许昭心里没觉得有多惊讶，只是没想到妖族，竟也渴望得道升仙。
这仙梯，对人和妖的吸引力，就那么大吗？
大到他们可以接受，牺牲成百上千的生灵，就为证明一条也许根本不被承认的道？
他看着那颗漂浮在困笼里不断跳动的心脏，心中思索。
琢光山上的的妖类不少，血统正常的有黑蛇和白晶虎。
但黑蛇如今还在修养，白晶虎又未开神智。
他们不是接受妖王印的最佳人选。
那么……
仙家们待在困笼里，与外界断了联系。
等他们再被放了出来，却发现自己已被分散到了各地。
有的在离原，有的在上京，有的在雾海，有的在盛陵。
三十一人的团体按照各人的特长，被派往不同的地方发挥作用。
仙家们面色惊疑不定，却听押送他们的循天宗弟子说，这是宗主的命令。
宗主？不是已经与伯净同归于尽了吗？
当然是新任宗主的命令！
新任宗主又是谁？
是上任宗主的亲生儿子——许昭！
许昭再度见蔺华度时，他已经穿好了盔甲，手中提着长剑，跨坐在黑鬃马上，目如朗星，只是神情严肃了许多。
太子离奇死亡，老皇帝一病不起，他身为当朝二皇子，理应挑起大梁。
昨日刚简单地办完登基仪式，今日就得率军出征。
许昭前些日子刚到上京，平定了循天宗的内乱，不由分说地抢了循天宗宗主的职务，成为了天降的仙首。
他底下自当有一些不服他的人，不在明面上苛责他，倒是在暗地里找小许的麻烦。
许昭没因小许的混血种身份而将其锁在了困笼里，反而将他带到了蔺华度面前。
小许为蔺华度献上了一份大礼——妖王印。
众妖见妖王印，如见妖王。
哪怕伯净是老妖王之子，没有妖王印，众妖也不承认他。
有了小许的加入，战局才终于发生了改变。
蔺华度、许昭和小许防守西北。
柳今落、南俟君平定雾海底下那些魂灵的动乱。
老翁终于归来，镇守上京。
大部分的仙家聚集在盛陵，将妖族往东海驱逐。
至于医仙，她自愿坠入妖塔，以身镇压老妖王的灵魂。
伯净呢？自在琢光山上被天雷劈死后，就不见了踪影。
妖族连番战败，他没有出现。
信奉他的人类被围剿屠杀，他没有出现。
西北离原被人类的铁蹄踏遍，他依然没有出现。
直到战局终于落下尾声，天道降下了仙梯，他才最终顶着一张畸形的脸，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不再以人类的身躯行走，而是化作了一条细长的羽蛇，直往仙梯上奔去。
各人有各人要证的道，妖也不例外，一登仙梯，众人便再也无法阻拦。
他们看着那条丑陋的羽蛇在仙梯上快速爬行，躲避着道道惊雷，不曾有分毫停歇。
可越往上走，惊雷越密，仙梯越陡。
伯净的蛇尾断成了几截，血迹蜿蜒而下，一路滴落到百层阶梯之下。
可他还活着，还没有放弃，只是速度慢了许多。
他再不能躲过那些天雷了。
他杀了太多的人和妖，天道是不会承认他的。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着的，可惜就算天雷把伯净的身躯劈成了碎渣，他也还剩下一颗蛇头。
他没死！
反而，当天雷劈断他的脖颈时，他的头借力，彻底飞入了千层仙梯之上，世人艳羡无比的仙境之中！
他再也不用待在这糟糕透顶的现世了！
什么人族妖族，与他何干！
哈哈哈哈哈！
仙梯没有消失，其上血迹斑斑，骨肉满地，似乎在问，还有谁敢上来？
你说，一只妖都能飞升仙境，他们这群苦苦修行以求证道的仙家，为什么不行？
众人面面相觑，期望着有谁能做一只领头羊。
可还没等到领头羊自觉走出来，就有一个人被扔了上去。
不，不是人，是个混血种。
你说，如果连混血种能扛过这天雷，步上仙梯，那他们，绝对也可以！
小许跟着许昭抗战西北，整日无歇，不仅要遭受人族将士的怀疑，又要遭受妖族的唾骂，自身已疲惫不堪。
好不容易挨到了人族的胜利，却又碰巧遇上了天道降下仙梯，如今更是不知是被那个仙家暗算了，推到了其上。
许昭远在上京，和蔺华度、老翁一起安顿百姓，他则奉命来此，与众仙家一起抗击最后的妖兵。
许昭不会不知道他的艰难处境，却依然下令让他来此。
是因为许昭成为了仙首后，也开始在意起世人的流言蜚语了吗？
小许从仙梯上爬起，不顾其上脏污，一步一步往上走。
是因为许昭觉得将他这个混血种带上仙山一事，是仙首身上的污点吗？
惊雷落下，被小许好险躲过。
是因为许昭……
不由他想，天雷就狠狠地劈在他的背上，使他跪趴在这千层阶梯之上。
血，从他的额角滴落下来。
小许强撑着再度站起，他也想像医仙那样，挺直脊骨，堂堂正正地步上这千层仙梯。
他学习医术，却无大爱之心。
他自认不曾救助过他人性命，却也没有故意残害过人族和妖族。
可惜天道才不管这些。
天道指尖跳跃着电光，一只手翻阅着罪人簿，估计在想，上次让那条羽蛇溜进了仙境，这次可不能再让一个混血种钻了空子。
天雷在小许的头顶上聚集，直将他的前路与后路彻底堵死。
天道甚至没想留他性命！
小许的手指抓在仙梯之上，近乎要扣出血来。
他面色狰狞，心里突然涌出无限的恨意。
恨不得直接砸了这仙梯，再将天道的脑袋按进仙梯的碎块里。
轰隆——
惨白的闪电弧光将被黑云笼罩的天空撕开了一条缝，仿若是天道窥探现世的眼睛。
众仙家们看着如此架势，自然不再奢求自己这身老骨头能扛过这天雷，但也纷纷摸着胡须，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就知道，那羽蛇绝对是钻了天道的空子，才飞升到了仙境。”
“他都只剩一颗头了，就算到了仙境，八成也死得差不多了。”
“天道是公平的。”
“妖类当然登不上仙梯啦。”
“……”
成片的雷光落下，再看不清小许的身影。
黑沉沉的天幕，布满了惨白的细长的雷光，就像是蜘蛛在其上织了密网。
猎物们一无所觉，还在嘲笑着被他们扔上去第一只飞蛾。
于是，雷光落下，尸横遍野。
小许的背上很疼，被死亡的恐惧与深深的疲惫所牵引，他闭上了眼。
他踩空了，感到自己在下坠，能听到耳旁呼啸的风声。
他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却在半空中被人托举了一下。
但托举者也难以承受这巨大的压力，被小许的重量直接折断了手臂。
两人一起跌落在千层仙梯的末端，往下滚了几圈，才最终停住了身子。
小许强忍着疼痛，睁开了眼。
可仙梯之外，却是成片的焦土。
天雷不仅落在了他的身上，还落在了那群看戏的仙家之上。
有人被雷光劈得满身焦黑，倒在地上抽搐不已，有人还在拼命地逃脱天雷的捕捉。
天道是公平的，他惩罚无罪的人，也惩罚有罪的人。
小许被人护在了怀里，鼻尖环绕着浓重的血腥味。
可还没等他看清托举者的脸，那人竟一脚将他踹出了仙梯！
小许的脑子突然空白一片，滚落在地上，愣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之前那封锁住他生路的天雷，其实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不然他早就死了，哪能还像现在这样，用尽全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只为了将那还倒在仙梯之上的人给拉回来！
雷声震耳欲聋，小许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喊，只能感受到脸上潮湿的水渍和血混在一起，粘稠得令他作呕。
许昭的手折断了，之前替小许挡了那么多道天雷，如今也累了。
他懒得再爬起来，像条狗似的灰溜溜地从仙梯上下去。
他浑身血肉模糊，手里还抓着十张爆破符。
天雷在他的头顶慢慢汇聚，似乎在给他这个不知好歹的凡人最后的悔过时间。
许昭却不知天道的仁慈，他想，大不了，同归于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