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侗转过头，正面林珑。约莫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不久的缘故，他垂手立在柜台前，身上的煞气还没完全散去，看得林珑浑身不自在，在离他两步远的距离，停住脚步。

那位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朝殷侗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示意出来迎接的掌柜先进去。

好友误会，殷侗仍像个没事人一样，闲闲站着，没有半点要接话的自觉。

林珑打破沉默：“公子，我们果然是有缘分的，”殷侗眉心微皱，林珑意识到失言，连忙找补：“上次我说过要谢您，您什么时候有空？”

殷侗：“不用。”

“救人杀凶对公子来说不足挂齿，我却不能理所应该当成是举手之劳的小事，”林珑低声说，“这样的大恩若不能报答公子，我也只能把这条命还给你了。”

“后日。”

林珑“啊”了声，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后日我有空。”

噢，说的是这个啊。

林珑朝他笑得灿烂，“我住佟家村，那座最大的青砖瓦房就是我的落脚处，后日巳时末，我等公子来。”

殷侗“嗯”了声，视线落在她交叠在腹前的手上，问：“来买书的？”

书封被她捏得有些变形了，林珑还没发现，自然而然地说起难处：“我想买本镇江地方志，找了一圈都没看到。”

候在旁边的店小二听见，回了句，“咱们这小地方没有这种东西。”

“那有舆图吗？”

店小二：“客人说笑了，那种东西，书肆怎么会有。”

林珑才想起，在古代舆图是重要的军用机密，皎月似的精致脸庞顿时泄了气，“那就算了。”

恰好福宝赶集回来，手上拎着大包小包来叫林珑回去，林珑才发现手里的书封被她捏得变形了，索性把书买走。

临出门前，她扭过头，目光直直落在殷侗脸上，“公子，你有没有爱吃的？”

“都可以。”殷侗的声音并不大，但足够让人听清。

“那就我来安排了。”林珑明媚一笑，身影消失在门前。

书肆内堂，店掌柜得了吩咐出门去，屋内就剩殷侗和好友沈沐两人，沈沐帮殷侗添了杯茶水，打趣道：“我终于不用担心你打一辈子光棍了，这次是真的吧？”

殷侗替皇帝办事，常年镇守边关，为了掩人耳目，在京城里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替身，整日进出赌馆，流连烟花柳巷，是全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没有世家贵女愿意嫁给他。

而平日里，他身边又全是男人，这一拖再拖，就拖到了今年都二十五了，身边还没个知心人，沈沐替他愁得不行，一逮到机会就热衷帮他凑对。

殷侗睨了眼凑近的沈沐，不理他的促狭，谈起正事，“朝中那些老臣个个打着自己的算盘，国库没银子了，户部拨不出军饷，边关将士都吃起树根了，这一战，是我打得最窝囊的一场。”

“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殷侗放在桌面的右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他压抑着愤怒，“四千七百九十六人，他们中大部分人不是被辽军杀死的，是吃不饱在行军路上没的。”

沈沐敛起笑意，右手食指轻敲着杯沿，泄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久久，他才苦笑：“如林，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当初是什么局面你也知道，沈家三十几口人，死的死，伤的伤，那些人就是疯子……”沈沐声音嘶哑。

长平元年，新帝继位后想推新政以富国强兵，沈沐就是当初革新班子的一员，新政推行困难重重，只有他是没有背景的寒门出身，于是，他成了那些人的杀鸡儆猴的矛头。

当今迫于老臣的压力，罢了他的官，在举家迁回老家的途中，被派来的杀手袭击，他的嫡次子为他挡了一剑，人没了。

“正因为那些人是疯子，才不能让他们得逞！”世家各族盘根错节，贪腐乱象不计其数，殷侗沉声道，“难道，你就不想给你儿子报仇吗？”

沈沐忍着泪，沉重祈求：“如林，你别逼我。”

许久许久……

殷侗走到他身边手按着他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迈出门槛时，殷侗想起什么，扭头问沈沐，“你那里有镇江地方志吗？”

“有，”沈沐已经调整好情绪，“我回去就让人给你送过去。”

***

月光照着竹影映在案前的人身上，桌上灯盏被风吹得明明暗暗。

殷侗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长随引墨进来拨亮灯芯，提醒他，“公子，子时了。”

殷侗像没听见一样，笔墨继续落在纸上。

引墨回忆了一遍，今日的公事早就办完了，公子还在忙什么？

入秋的夜风时大时小，恰逢吹来一阵大风，把摊在桌面的书册吹翻了页，只一秒，就被殷侗抬手压下，但引墨还是眼尖看到了四个字：

——镇江府志。

次日，殷侗让引墨去打听最近镇上有什么新鲜事，并买些蜜饯干果回来。

“公子是觉得每日喝的药太苦了吗？”引墨耿直，“需要我让大夫改改方子吗？”

殷侗挥手让他赶紧走。

***

到了请客这日，林珑早早就起来准备宴席，要招待客人，她隆重的准备了九道菜，分别是炸花生，凉拌黄瓜，芹菜肉丝，红烧猪蹄，鱼头豆腐汤，清蒸河蟹，爆炒河虾，手撕鸡，白灼菜心。

从凉菜开胃，到热菜饱腹，再到素菜解腻，一桌宴席讲究得不得了。

这八道菜里林珑最先做的是鱼头豆腐汤，这道菜耗时长，起锅烧热倒两勺油，撒点细盐铺在锅里，待油温高到冒烟，把鱼皮那面朝下放在锅里煎至焦黄，转中小火翻面继续煎，同时放葱白段和姜片，倒入酒去腥，接着转大火倒入两大碗烧开的水。

没一会儿，水烧开鱼汤白就显出来了，林珑撒了点胡椒粉，把鱼汤装进陶锅，中火慢炖，林珑交代福宝记着时间捞葱姜段和放豆腐，又去忙别的菜。

约的是巳时末，但殷侗巳时中就到了。

林珑听到声音从厨房探头看一眼，见殷侗立在垂花门外，毫不在意的邀请他：“进来，没事，”又扭头吩咐，“福宝，带恩公去东厢坐，上茶。”

“诶！”福宝有机会报恩也很高兴，忙跑出来引路，热情周到：“恩公这边请，小心台阶。”

上好茶，把殷侗自己留在厅里，福宝又去厨房帮忙了。

林珑正在做红烧猪蹄，瞥见福宝的身影，“你怎么没在那边伺候着？”

福宝：“我想帮姑娘。”

林珑把调料撒进锅里，索性解开围裙，洗了手，交代好其他几个简单的菜的做法，就走了，“我过去招待客人，你们看着点灶上。”

福宝和郑婆子同时应了。

东厢，殷侗独自被撂在厅里，手边的茶杯飘着幽幽花香，他端起来喝了一口，证明了自己的猜测，是茉莉花的味道。

林珑在门口看他放下茶盏，“喝不惯吗？”她笑着走近他，在他身边的椅子落座，“这是我上次在镇上买的，喝着不会睡不着。”

“西南边陲有一种蒸的茶饼，状似圆盘，茶汤黄而厚，香气浓醇，”殷侗和她聊起来，“你若是喝其他的茶睡不着，可以试试这普茶。”

林珑在末世前也是热爱收藏普洱的一员，但在这个朝代，她却从没喝过普洱，脸上不由露出想念，回过神，对上殷侗的视线，林珑有些不适应。

她早就发现殷侗有说话看着别人眼睛的习惯，只是这习惯里不是和她一样是为了显得有礼貌，而是一种上位者的无形姿态，仿佛能让人无所遁形。

“听着就像是好茶，”林珑避开他的视线，“可惜这穷乡僻壤什么都没有。”

“你若想喝，下次我带过来给你。”殷侗说。

“那我会不会横刀夺爱了？”林珑不好意思地问。

“不妨事。”殷侗指了指前面桌上的礼，说：“我带了些东西来，你收下吧。”

林珑起身走到棕色圆桌前，桌面摆了两样东西，一个小包裹和一本书，书是她想找的镇江地方志。

林珑拿起书翻了几页，越看越惊喜，“是我想要找的书，”她想，恩公果然是个大好人，请他来是为了谢他，他竟然还备了这么厚的礼，“恩公在哪里买到的？”

林珑拿着书转过身，正面着他。

“不是买的，”殷侗如实答，“是从一个爱好藏书的朋友那里得来的。”

“那是不是看完得还回去？”她就是想找泠泉水的踪迹，看完还回去也行的。

“不用。”殷侗继续如实回。

“恩公，你带了这样重的礼过来，我都不知如何谢你，”林珑回到他身边坐着，面对着他，“我查翻地方志是想找泠泉水，恩公有听过吗？”

殷侗还真知道，在抄这本府志时，上面记载，镇江府西北有一江心岛，岛以西一里之遥有泉水，水势曲折转流，分为南泠、中泠、北泠三泠，泉水位于中泠之下。

殷侗把书翻到对应的页面，正要递给林珑，福宝就来叫林珑去厨房坐镇，还有两道招待贵客的菜，她们着实没底气做。

林珑回头看殷侗一眼，殷侗明白她是担心怠慢他，把书合上，先她一步起身：“走吧，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厨房里，只剩一道爆炒河虾和一道白灼菜心没上锅，食材都准备好了，林珑系上围裙，提醒殷侗往后站，“免得被油烟呛到了。”

殷侗没答话，想的却是，他哪有那么娇贵。

殷侗是第一次看人烧菜，见林珑扔了块八角形状的木头在锅里，香味刚出来，她就把还活泼乱跳的河虾倒进去，迅速翻炒几下，又倒了两勺黄酒、酱油、苦酒、葱姜蒜，接着又听她吩咐福宝烧大火，没几下，就出锅了。

她忙得没空注意他，他靠着墙边想，她炒菜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得练多久才能有这种水平？

昨天引墨打听来的消息，说镇上已经传遍了，京城侯府的世子夫人因为生不出孩子，被赶回老家，现在一个人守着一座大宅子，生生守活寡。

但他今天看她，她却不像个被抛弃的人，活得……很快活。

好比现在，她的婢女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逗得她眉目飞扬，让人也想跟着笑。

东厢的圆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殷侗坐主位，林珑在他右侧，帮他用公筷夹了一块凉拌黄瓜，“先吃这个开胃。”

殷侗垂眸看着白瓷盘上裹着汁水的黄瓜，依言夹起，比想象中要好吃，他吃得满意，看到林珑的动作，说：“不用管我，我自己来。”

林珑的筷子转了个弯，一块油光水滑的猪蹄落到自己碗里。

一顿饭，宾主尽欢。

殷侗从来没吃得这么爽快过，浑身都泛着舒坦，比平时看起来更平易近人了。

林珑端茶进来，“刚才的螃蟹还合口吗？”她话语里带着她都未曾察觉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