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舟研读过很多戏剧,有刀锋掠影,有梦里繁花。
他的学生时代,总是在渴求将来机缘巧合,世界上有一些文字是为他打造,令人读之惊艳的专属剧本。
表演的第一课,老师总说‘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他认同这种说法。但当绝对的主角身份出现时,想必没有任何一个梦想成为演员的人能不为其所诱惑。
盛惊浪这份剧本的主角,名字就叫行舟。
那好像就是以他本人为模板而雕刻,浓墨重彩下的每一笔,都写尽少年。
这个故事,名为《逆水》。
不难看出,就连故事的名称,也是由他的姓名衍生而来。故事主角的困境,也如逆水行舟,激流勇进。
李行舟从来都不知道盛惊浪这种浑身铜臭的人,居然还藏着这样的才华。他的文字与以往自己看过的都不同,犹如婆娑走叶,盛大怆然。
很难讲这是一部悲剧还是喜剧,如果非要定义,这大概是一部乡野公路片,用伪记录片的意识流手法,一幅向死而生的浮世画卷就这样展开在李行舟眼前。
一辆残破的二手车,装载着寻求死亡的疯子们,去找自由。
分明无风,李行舟却感觉走马观花,脚步随着故事里那台破旧的二手面包车颠簸进了龙卷风里。他们沉浮挣扎,追逐日落,以爱之名互相残杀。
李行舟震撼,讶异,久久不能回神。
“你......”
你们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故事。
他想问。
一个乐观桀骜,一个名利缠身,你们为什么会写出这么绝望的自由。
盛惊浪观察李行舟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故事,这次没有失败。
“五年了。”他说。
“再有一个星期,就整整五年。自从踏进你高三那个破剧场,他再也没走出来过。明明是蹩脚的剧本,烂到让人发困的演出。”
盛惊浪说这话的时候,手指摩挲着骆荒冰凉的墓碑,指甲几乎要抠进石缝。
“盛哥。”李行舟叫道,“那你呢?”
你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别人的心愿吧,你呢?你所谓形同虚设的初心,真的是形同虚设吗。
我呢?
我是你的初心吗。
我作为摇钱树的这些年,你为什么......没有启用我呢。
“我也一样。”盛惊浪说,“没有人能走出那间黑匣子。”
见过那样的风景以后,我的缪斯已经定了型,没有人能再干预。
李行舟看了眼身旁素不相识的墓碑,看了看朝夕相处的盛惊浪,又看了看远处的天与海。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这是关乎人生走向的岔路,他必须较真。
盛惊浪没有说话,给足了对方考虑的空间。
一时间空气都静默了,只剩飞鸟掠过天际,留下缥缈啼鸣。
事实证明李行舟平时虽然年轻莽撞,但不傻,很快抓住了问题的重点。
“你们的梦想,你们的遗憾,你们用五年打磨的大业。我在你们故事里充当了什么呢?盛哥。”
盛惊浪明显一愣。
“我是你们的灵感,是工具,是棋子吗?”
明明是问句,李行舟却是陈述的口吻。
“你的话很有诱惑力,为我量身打造的剧本,这让人很难拒绝。”李行舟发现自己经历过那么多次失望后,思维变得冷静的不像自己了。
他愈发变得沉寂下来,方才看完剧本时血液的余热也在慢慢发散。
“我被‘雪藏’的青春,我的17到22岁,羽翼最好的五年,是在为你们的野心买单吗?”
盛惊浪完全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质问。他瞳孔微缩,不可思议地看向李行舟。
但他居然反驳不了一句。
“作为经验丰富的经纪人,你也知道演员是具有保鲜期的吧,盛哥。我的五年,你不肯让我接别的戏,如果不是这次春影施压,你还想让我再耽误多少年?”
“我......”盛惊浪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
“因你而生的艺术,你才是艺术的主体,我们可以共同完成不是吗,现在并不晚。”
“艺术?”李行舟彻底冷静了。
“在你眼里,电影是艺术还是商品?”
谁也没想到,盛惊浪问别人的话,最终会回到他自己身上。
他无法答复这个几乎是他噩梦的问题。
他的求学生涯,好像一直被这个入学第一课的课题所缠绕,他的人生际遇,他的分岔路口,甚至他与骆荒闹过的分歧,从回答错误那一刻便开始了。
“是艺术。”盛惊浪的回答并没有那么有底气。
李行舟失望地站起身。
他发现自己感受不到对面这个人身上的真诚,他现在有理由认为之前盛惊浪所做的一切,都是“煽情”。
明明他是个很容易被煽动的人,不然也不会被盛惊浪一而再再而三用理想之名骗下去。
“那你的艺术真自私。”李行舟遵循了本能的想法。
盛惊浪没说话,因为他无法否认,这小子说的对。
他的艺术是自私的,灵感是自私的,对缪斯的占有欲也是自私的。客观来说,他对李行舟的雪藏,何尝不是一种私藏。
李行舟是一把被自己封印的神兵,一直在剑鞘中轰鸣,而自己做的,正是把其纳入自己的藏兵阁,让其蒙尘于江湖。
可,又不对!
这把剑是未经打磨的,他锋利而不自知,疯魔而不余力。李行舟这小子入戏什么样他见过,他常常在戏里为角色崩溃,毫不知收敛,几度情绪失控难以自抑。
第一年李行舟因为艺考要准备大量的命题表演模拟,盛惊浪光是请心理医生假扮自己的朋友去跟李行舟接触,疏导他的戏外情绪,就已经不是少次。
这孩子是天生的戏痴,沉浸的怪物,被共情能力操控的天才。
他给李行舟安排的涉世,戏以外的打磨,是必要的!
李行舟与任何一个演员都不同。
正常来说演员都需要爱惜羽毛,专注于戏,最好不要过多出现在综艺与商业视野。但李行舟恰恰相反,需要分散那份对戏的专注,要先磨出圆润的鞘,才能正确使用自己的锋利。
盛惊浪反应很大地站起来,拉住了李行舟:“我没错。”
李行舟年轻的棱角别提多落寞,看起来像条霜打的茄子,谴责着自己的天真。他昨晚居然又一次心软,相信了盛惊浪说带他来看所谓的真相。
这个真相,充满了不公平。
“你是没错,盛哥,错的是我。”
“是我年少无知,求路心切,才不知人心险恶,以为你会是我的伯乐。”李行舟最后看了一眼旁边的墓碑,决定从这场骗局中抽身。
“你们再找别的棋子吧,我以后想走我自己的路。”
“李行舟!”盛惊浪忽然朝对方愤愤离去的背影喊道。
都说人只有在心虚至极时才会气急败坏,盛惊浪觉得自己此时大概接近了这种状态。他是真的有些慌了,直觉告诉他这次平时被自己拿捏的人,正在真正离自己远去。
当着骆荒的面。
他们的梦,真的要碎了......
盛惊浪踉跄地追了几步。
“我手里的照片一旦公布出去,够你前途尽毁的。想想你对我做过什么吧!”
我这样挺无耻的,对吧骆荒。
“你根本没有选择权,我不放人,谁敢签你?”
很不体面吧,骆荒。
“要不要赌一把,看看孟江河看到这些照片后,还要不要砸重金买你。”
太难看了。
“我数到三,回来。一,二......”
劫。
是吧。
李行舟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注视对方。
“三。”
无耻万岁。
李行舟感到愤怒:“你究竟要做什么,盛惊浪,你别太卑鄙。”
“负责吧。”盛惊浪终于云淡风轻说出了这句话。“你之前不是说,愿意对我负任何责任吗。”
这一刻他好像释然了什么,一旦坚守的洁净被打碎,人将永恒地拥抱肮脏。
仔细想来,自己一路坑蒙拐骗爬到这个至高的位置,绝不是什么干净的人,有些事早已经做惯了不是吗?
没必要假正经的为谁去演一个好人。
“要么负责到底,要么身败名裂。”盛惊浪开始恢复他恶劣的本能,最终将自己纠正回道途。
“你想我我怎么负责。”李行舟咬牙切齿。
“用你能想到的一切,对我负责。把我哄开心了我当然可以放过你,否则,你永远是我盛惊浪的一条狗。”
大概是丧尽天良的人,才能毫无负担对福泽于自己的缪斯,说成是一条狗。
盛惊浪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怎样,如果绝望有颜色,那一定是伸手不见五指吧。
无所谓了。
“电影是商品,这个答案你满意吗。”盛惊浪笑了,看起来没心没肺。
“年轻的艺术家们,看清这个世界吧,艺术向来由不懂艺术的人支配,你们的命运不值一提!”
盛惊浪要骂,就不只是骂李行舟一个人。
不愿醒来的,醒不过来的,你们都该挨骂。
“骆荒,还有你。”盛惊浪扬手一指,“你凭什么?很潇洒吗,把麻烦扔给我,你倒是走得干脆!”
“你就不怕我盛惊浪利欲熏心,不再管你那什么狗屁梦想。还有你那监工弟弟,疯子,成天就想着置我于死地,我欠你们骆家的吗?”
“你们多干净,理想至死,两袖清风。脏钱都由我来赚,我是你们艺术家看不起的生意人,我人站在这,格早丢在了辍学那一年,我眼里只有利益,我不配跟你们谈梦想。”
李行舟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起来。
什么辍学?什么人格?盛惊浪到底在说什么他听不懂的鬼话。
“你们在搞什么,嗑药了?别在我哥这儿发癫。”骆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李行舟愈发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可理喻,甚至荒谬。
他撂下一句:“我先走了。”
盛惊浪说:“回来,从今天开始,你干什么都得听我的。”
骆野投过去一个疑问的目光。
盛惊浪嘴角那抹复杂的笑意,大概称之为赴死。
他突然跟骆野说:“告诉你一个劲爆的秘密,我和他睡过了,他现在是我男朋友。”
骆野表情像吃了屎:“?”
李行舟气急败坏地回头,说出了骆野心里所想:“盛惊浪你有病吧!”
盛惊浪垂眸,额前的碎发形成的阴影盖住了他的神情,他扫了眼骆荒墓碑前被自己踩碎的鲜花。
“嗯”了一声,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