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陛下，晚好？”

少女带着笑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寝殿里。她指尖有一抹柔和的金光，光芒映照在琥珀色的美丽眼眸中，折射成支离破碎的华光。

女王隐在面纱下的脸仿佛一沉，踢开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那个女孩，如果她的样子还算是女孩的话。

苏茉从七岁以后便性情凉薄，并且此生难以与他人共情。但近距离看到这样一个景象，还是忍不住一顿。

那女孩一副五六十岁的钟老之态，皮肤暗沉长满斑纹，头发像稻草般凌乱不堪，双目痴傻般的圆睁着，嘴角不受控制的流出口水。

然而就在刚才，她还是一个美丽的花季少女。

“别看了，她现在只是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垃圾而已。”女王注意到苏茉的视线，笑着说。

“你想来杀了我吗？可以啊。”她出人意料地说道。

不仅梨花，这句话让苏茉都挑了挑眉。

于是苏茉紧盯着这个女人，快步走到她面前，手指金光攒动，雅典娜之刃应召破空而出，直指女王最脆弱的脖颈。

然后世界好像停滞了一般，苏茉只是面无表情地举着金色的利刃，与女人面纱下的眼睛对视着。众人所期待着的狠狠一刀，却一直都没有出现。

“快！苏茉！别跟这女人逼逼了！！”梨花尖叫道，声音难掩恨意，“她想死就让她死！！”

苏茉没动。

“苏茉！！！”梨花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你忘了你答应我们什么了吗？！！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一旦发誓就肯定会做到的！！！”

“苏茉。”一旁的素雪公主也轻声唤她，“你发过誓的，你还记得吗？只要轻轻的往她脖子上一划，诅咒就解开了，你的任务就完美完成了。”

直播间里的观众也急得不行。

“她在干什么呀她？这已经走到尾声了！她已经有武器了，只要杀了女王，她就是第一名！”

“对啊，那边的郑依澜虽说没有武器，但已经和女王打了几个回合，眼看就要赢了。苏茉再这么拖下去，她的第一名就没了！”

“切，不会是没杀过人，害怕了吧？我当她有多厉害呢？还不是个小孩子。”

“不过看她那样子，也不像害怕啊？她好像是在……等等，我没看错吧？！她这是在笑？！！”

……

是的，苏茉在笑。

笑得很开心，很愉悦，又很疯狂，给人一种摄人心魄的压迫感。

也只有苏茉自己知道她在笑什么，她在笑，某些人，还是太嫩了。

在一片错谔的目光中，她笑着收回了手上的雅典娜之刃。

“……苏茉？你，你在干什么？”梨花满脸震颤的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苏茉则笑着看向梨花，冲她轻轻的眨了一下眼。

梨花认识这种眼神，她在说【相信我】。

梨花顿了一下。

苏茉慵懒地整理了一下风衣，款款走向隐在阴影中的公主，笑得无比温柔：“公主殿下，您要是这么恨她，为什么不亲手杀了她呢？”

说罢，便把手中的金色利刃伸出，作势要递给她。

公主整张脸埋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看不出一丝情绪。

“……这当然是因为我对你的信任。”她湛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苏茉，你为什么临阵脱逃，她可是诅咒的源头。”

苏茉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看着她，琥珀色对上湛蓝色，一个盈.满笑意，一个毫无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苏茉任凭漆黑的发丝扫在脸上，笑得几乎发狂。

“我说，公主殿下，演够了吗？”

苏茉慵懒地撩开耳边长发，笑意像潮水一般，顷刻间便消散干净，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冰冷的压迫感。

梨花：“……？”

观众们：“……？”

梨花谔然抬起了头，目光不可置信地在两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

同时抬头的，还有一言不发的公主。

“刚遇到我们时的那场苦肉戏，演的可以啊。”苏茉笑得灿烂无比，眼眸中却满是冰凉深意，“我倒是真没想到，堂堂公主殿下，居然会为了骗我们上当，不惜割伤自己啊？”

“这么想来，我还真是荣幸呢。”她轻笑。

“刚进塔楼时我就在想，女王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的呢。”她垂眸慵懒地翻看着纤长的手指，语调轻描淡写，“搞了半天……我们都以为的唯一的希望，素雪公主，您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啊。”

“我本以为，论演技，无人敢居我之上……现在一看，我还真是惭愧呢。”她笑着抬眸，“刚才这一幕戏，也是专门演给我看的吧？您用巫术控制了这个女人，在我面前演了这场戏，不就是想引我杀了她，好让您名正言顺的上位吗？”

“其实您挺累的吧，既要得到所有女性的美丽，又想得到她们的信仰。装了这么多年的退位公主，您一直在等我吧？等我出现，帮您杀了您的这个提线傀儡，然后您就可以高枕无忧、冠冕堂皇地，在人们【救世主】的赞颂中坐上女王的位置。”

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停滞，苏茉深深地看着这个被她掀了马甲的公主殿下，后者还是毫无情绪。

苏茉叹了口气，转身指向她身后的女王：“这些女孩、女性们的美丽，根本就不是这个女人吸收的，也根本就不是被她用掉的，会巫术的也根本就不是她——”

“——是您，对吧？我的公主殿下？”

“——这么久了，你演的累不累啊？”

素雪公主在她提问的时候面无表情，苏茉也一点都不急，两个容貌美丽到令世俗嫉妒的少女，在游移的阴影中无言对望。

不知过了多久，在公主脸上仿佛永恒的黑暗中，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笑意与之前的那些笑容都不同，这是一个不加掩饰的，愉悦放肆的笑容，其中蕴含着汹涌的波涛，与危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癫狂般的笑着。那原本美丽的面孔，全然被她的狂笑扭曲到狰狞。

苏茉好似意料之中般，静静的看着她发疯。

苏茉和普通人不一样，其实比起那些女孩们，她更加欣赏的是这位公主。她们之间其实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方说，苏茉能从她这癫狂的笑声里，读出一丝纯粹的欣赏和兴奋。

一种棋至终局，终遇对手的兴奋。

和苏茉的感觉一模一样。

苏茉自己知道，如果她生在这样一个环境，如果她是公主，如果她会巫术，可能她能干出的事，会比这位公主还要绝，还要惨绝人寰。

她注定了不会做烂尾的诗集，她生来就要做禁书里最惊世骇俗的一章。

这位公主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她狂笑着盯着苏茉，整个人笑成了筛子，眼神却锐利到仿佛要将她看穿。

“……哎呀，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第一次问我累不累的人。”她笑声渐渐止息，眼神中的笑意却丝毫不减，“真后悔没能早点遇见你。”

“说说吧，怎么发现的？”她无所谓的问道，仿佛事不关己。

这次轮到苏茉沉默了。

原因当然有很多。有许多蛛丝马迹，比如她和梨花进塔楼时，有很多人巡逻，她还为此用掉一个A级道具，但自从带着公主出塔楼后，就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了。

再比如，这位公主容颜过于美丽了，就算女王留着她有用，这么多年也早该用掉了，而不是到民间去找其他女性。

再再比如，以苏茉这么一个对美丽极其敏感的人来说，如果她是女王，她做这些事绝对是不心虚的，那女王又为什么要把全身上下都遮住？是女王心虚吗？不可能。

这就能说明，确实有某个人心虚了，她怕她的提线傀儡被人看出破绽，于是把女人全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然后再苏茉面前上演一出大戏，目的是让苏茉彻底相信她，替她杀了她。

当然了，苏茉不是靠这些推断出公主才是幕后大boss的。

是因为npc人缘值。

曾经系统为了削弱她，告诉了她一件很关键的事情：

【玩家的npc人缘值无法对敌对阵营生效】

这句话是系统告诉她的，虽然这个系统不太靠谱，但至少这句话是它盖章认证如假包换的。而苏茉也承认，她遇到的每一个同阵营npc，只要有交流，有一个算一个都对她好感度上涨了不少。

就连隔壁牢房那个女孩，苏茉对她甚至没有一贯的循循善诱，她的好感值也上涨到了90。

然而，从苏茉遇到素雪公主开始，都这么久了，交流了这么多句话，她一句告知好感值上涨的系统提示都没有听到。

抛开网游中经常出现的系统bug这个略微有点离谱的可能，那唯一能解释这个现象的就是———

———素雪公主根本就不是村民阵营的人。

换句话说，这位公主，根本就是施.暴者阵营的。

至于苏茉为什么当场不戳穿她呢，或许是想看看她这场戏能演到什么时候。如果公主殿下愿意的话，苏茉愿意奉陪她到最后。

可惜，临门一脚杀出来个系统，警告她拆穿不了公主的谎言，评级不够。

拆不拆穿的，其实对苏茉来说都无所谓，她做事一向看心情，而这个公主跟她棋逢对手，一旦撕破脸就得杀了她，苏茉有一点微妙的不乐意。

不过，唉，谁让系统是老大呢？

拜托，现在如果我不杀你，我就要被系统抹杀了好吗？

综上所述，苏茉觉得这个问题非常复杂。

不过，再复杂的问题也有简单的回答———

“直觉。”她言简意骇地说道。

一旁的梨花自从两人开始激情对线，双唇就没合拢过，但听到苏茉这句石破天惊的发言，表情变成了“==”的样子。

鬼信啊！！

“原来如此。”公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表情完全没有作伪的痕迹。

梨花：“……”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

“你应该已经听过这个国度的故事了吧，苏茉？”公主突然饶有兴味地坐在了寝殿的椅子上，双腿晃啊晃的，就好像刚才的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而她正在和苏茉聊天似的。

“我很喜欢你，苏茉。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像你这么有趣的人了。”她笑了，“作为奖励，我来告诉你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吧。”

苏茉也笑了：“愿闻其详。”

于是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在梨花惊悚的目光中，轻描淡写的说出了这个童话的另一个版本。

一个黑暗的多的版本。

“我生来就是公主，我的父亲母亲作为王国的最高统.治者，在别人眼里或许彼此相爱，但我清楚，父亲是打心底的厌恶我母亲。”她淡淡的说。

“他呀生性风流，每天都找不同的女人来陪他，把我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空旷的寝殿里。母亲她很悲伤，但她别无选择，她既然选择要成为一个好王后，那她就要求自己，容忍自己丈夫的背叛。在臣民面前，她一次一次的为国王兜底，一边纵容他的淫.荡，一边维护他们相爱的假象。”

她叹了口气：“……她是个伟大的女人，她的政.令每一条都最大限度为臣民着想，在民众口中声誉很高。或许她这辈子唯一的错误，就是嫁给了我父亲。”

“可她这么一错，就错到底了。”她说。

“我记得很清楚，很清楚。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午夜，我父亲喝了很多酒，搂着三四个女人，轻挑浪荡地在城堡里瞎晃。”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听不出其中的情绪，“我母亲她……终于容忍不了了。”

“那时候我还很小，大概四五岁吧。我听到他们巨大的争吵声，于是我推开一条门缝往外看，然后我就看到，我父亲用手指着我母亲，怀里搂着一个女人，嘴里嚷着一些骂人话，大致意思是让我母亲不要多管闲事。”

“我母亲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神情。但我知道她情绪很崩溃，我父亲没有耐心听她说下去，便挥舞着酒瓶想让她闭嘴。”

“———然后正好砸到了她的肩膀上。”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很久，眼神是散的，好像在沉思，又好像在回忆。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血。”她有点艰难的开口，“我吓坏了，转身躲进房间，直到天亮了才敢出来。”

“那时我太懦弱，太胆小，不敢为她承担什么。我只知道无意义的逃避，等到我学会了反抗，早就已经迟了。”她说。

“第二天，我母亲她好像无事发生一般，还是天不亮就去议会，然后批阅一天的公文。我什么都不敢说，我太害怕了，害怕到会自己去无视她华丽衣袖下的猩红伤痕。”

“她的婚姻表面华丽无比，实则黑暗污秽。”她低下头轻声说，“可她这么一个伟大的女人，拥有这么美丽的灵魂，却偏偏要被这场可悲的婚姻禁锢住一生。”

“终于，在精神和□□的双重打压下，她终于承受不住了。她得了重病，医师都无法查出她的病症。只有我知道，这是心病，治不好的。”

“我父亲那个人渣，为了宣扬他深情专一的可笑人设，虚张声势的在全国招募医师。实际上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到晚上就虚伪浪荡，把我母亲的病当空气。他枉为人父，枉为人夫，枉为人君。”

“最后，直到我母亲去世了，他也没在我母亲的墓前，认真的说过一句对不起。”

“我恨透了他。我每天晚上都在床前起誓，如果有人能替我杀了他，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她垂眸说道。

“终于，机会来了。”

“有一个从邻国来的女人，自称会巫术，在民间开了一个药馆。因为不符合规定，被守卫抓起来，上报给了审判司。”

“原本审判司是要上报给我父亲的，可他在那里花天酒地，于是我干了我人生中第一件出格的事。”她笑了，“我告诉审判司司长，我父亲让我来处理这件事，让他带我亲自审问这个女人。由于我这个公主一直当的不错，司长一点也没有怀疑，就把我带去见了她。”

“当然，就是那个女人。”她为苏茉指了指寝殿中央，那个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傀儡，笑着说道。

“她告诉我说，巫术其实是一种诅咒，受到诅咒的女子只能呆在黑暗中，并且会永远生活在痛苦中，而且需要不停用别的女子的美丽来滋养，才能使巫术有效。但是，只要祭献的美丽足够多，巫术就是万能的。”

“我问她，如果我想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去，可以吗？她告诉我说，完全可以。”

“真的，我只需要她的这句回答就行了。早在我母亲被我父亲折磨死的时候，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成了报仇，我一点也不在乎什么诅咒——反正诅咒再痛苦，也不会比我母亲痛苦了。”

“我让她把诅咒转移给我，她看我的神情像看一个疯子，不过……可能我就是个疯子吧。”她无所谓的笑笑，“不过迫于我的地位，她还是照做了。”

“怎么说呢，像那种万蚁噬骨的痛。确实很痛苦，但我从头到尾没有喊过一声痛。因为我知道我要做什么，如果我是个疯子，那我也是最危险的那一类。”

“我学会巫术后，第一个控制的傀儡就是她。”她对苏茉用眼神指了一下那个女人，“我用巫术像用慢性毒药，神不知鬼不觉，耐心等到夺他性命的那一刻。”

“效果立竿见影，我父亲那个人渣终于体会了一下我母亲的痛苦，虽然是痛苦只是万分之一，但那一刻我也觉得很爽。然后我按照原计划，假装无比悲痛，把我的这个傀儡请了进来，准备实行第二步计划。”

“不得不说啊，这位傀儡小姐长的确实漂亮。我亲手把我的仇人救了下来，因为我知道，真正的仇要慢慢报。那个人渣水性杨花的性格很快就凸显出来，他看上了我的这位傀儡，于是我就顺水推舟，让他们俩结了婚。”

“再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她说，“我的傀儡小姐在我的指使下杀了他，捅了他五十多刀，刀刀避开要害，最后是血流干净才死的。”

说到这里，她难掩脸上的愉悦。

“你可能有问题想问吧，比如，为什么我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为什么我不能亲手杀了他自己当女王？为什么要演这么久的戏？”

“因为我从骨子里就是个懦弱的人，小时候是这样，长大还是这样。我知道仇恨会扭曲一个人的灵魂，在我把仇报了的时候，我也终于成长为了我母亲最不愿看到的样子。”

“我长成了一个，她曾经教导我不要成为的暴.君。”她顿了一下，轻声说道，“我不想坐在她曾经坐过的王座上，干一些会让她失望的事情。”

“我真的很懦弱，杀了人不敢承担，报仇之后不敢寻死。”

“我好几次想去死，但我不敢。我每次自.杀未遂后，就总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那天夜里，看着门缝外的一切，觉得好无助好害怕……却又无能为力。”

她低声说道。

黑夜静谧，星月无影。

这不是童话，这是黑暗与污秽的真相。最后的最后，在事发这么多年后，真相终于见到了光。

作者有话要说：想给这个国王一巴掌的举个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