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今的家在一座小县城里，虽然不大，但总是非常热闹。他回来之前殷梅就去超市买了很多菜和零食，反正学校发的超市购物卡她不常用，囤在那儿都快生利息了。

黎今刚开门就闻到了香味，这会儿连带着旅途的疲惫也跟着翻了出来，只想好好美餐一顿然后好好睡一觉。

朝桌子看了一眼，他有些无奈，两个人吃饭，妈妈居然做了四个菜加一钵炖土鸡。他赶紧回卧室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去妈妈房间，对着一张照片喊了声，“爸。”

吃完饭黎今拉着殷梅去河堤上散步，这会儿堤上有很多人了，跟暑假相比又多了许多卖狗皮膏药的摊位，引来了不少爷爷奶奶围观，殷梅想去看但是被黎今拉住了。

河风剧烈地吹，几下子就把好不容易从地平线长起来的一大团云给吹散了，露出橙红刺眼的太阳。

没多久殷梅被蚊子咬得实在受不了了，这里拍一下那里打一下，就没好好走过路，最后说，“哎呀回去了，回去了。”

黎今洗完澡的时候，殷梅正在沙发上揉肩膀，他眉头一皱，“肩周炎又犯了？”

“本来没事了的前几天赶材料又犯了。”殷梅试着举起肩膀，举到一半就疼得受不了，五官都挤到了一起。

“你就别那么拼么，轻松一点不好么，一个人又没什么开销。”

“吃的穿的不要钱啊。你还得读书呢。我还要存钱留着给你结婚，你没房没车女孩子都看不上你。”

“还早着呢……”黎今有些头痛，“等我结婚的时候我自己都有存款了，又不要你出钱。”

殷梅笑了笑，没再搭话，准备回屋睡觉去。她直接把落地扇的插头一拔，插座立刻闪出一阵火花，黎今又喊了她一声，“以后拔插头得把电源关掉，多不安全啊。”

“一直这么拔的不也没事。”殷梅说着就弯下腰要去搬电扇，明显有些吃力。

“我来搬。”黎今把电扇搬到妈妈房间里，“怎么还用这个，暑假不是买了台新的吗？这个转起来好大的声音。”

“新的你用啊。”殷梅说。

黎今坐在床头替妈妈按了会儿肩膀，见妈妈似乎是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出去了。

刚回家那会儿困得要死，这下到了睡觉的点反而来精神了。他看了会儿电影频道，正在播放的是星爷的《功夫》，他看过好多遍了，本来没多大兴致，不过看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

手机响的时候他目光还盯着电视呢，在沙发上摸了半天，一看，发现来电人是袁里。

他皱了皱眉，看了下时间，挺晚的了打过来不是有什么事吧？

电话一接通，袁里那边就问了句，“黎今？”

“嗯。”

“在做什么？”

“看电视啊。”

“你在吃什么？”袁里听他那边儿嚼得嘎嘣脆的。

“薯片。”黎今说。

“黄瓜味的？”

“是啊。”

“哦。”袁里顿了顿，又听黎今笑了一声，就问，“看什么啊？”

黎今说星爷的功夫。

袁里那边也笑了几声，又说，“有那么好笑？”

“还挺搞笑的，哎。”

“我觉得一般搞笑。”

“因为你是智障啊。”

袁里就没说话了，又听他笑了会儿。后来黎今意识到电话还没断，赶紧看了一眼屏幕，问了句，“有什么事吗？”

“没啊……”袁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你抽烟啊？”黎今有些惊讶。

“嗯……”袁里眯了眯眼睛，“我刚去了个饭局，喝了点儿酒。”

黎今乐了，“还饭局。你多大啊，还饭局……”

袁里在操场上走着，踢起一块石头看它消失在前面的夜色中。他的印象中黎今是不怎么爱笑的，偶尔笑一笑还是出于礼节，但现在电话里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儿……猖狂。

挺好的。

“真是饭局，我哥在这边有些朋友，他人在贵州，就拉我出来应酬。”

“真应酬啊。”黎今想起袁里买东西大手大脚的，知道他家不缺钱，不过听到应酬两个字还是觉得有些神奇，才大一呢就开始应酬了？

“在想什么？”袁里问。

“没，你是去谈生意吗？”

“嗯。”

“呃，你那智商不会把你哥的生意谈崩吗……”

“放肆。”袁里闷着声音，过了一会又笑了起来，“我哥以前做矿产生意的，近几年干起了工程，我也没办法啊年纪轻轻就被我哥叫过去陪酒。”

“搞工程赚钱。”

“重点是——我——陪——酒——喝的有点儿多了。你关心钱干嘛，我不缺钱。”

“……是我肤浅了。”黎今翻了个白眼，“听你说话还挺清晰，没喝多啊。”

袁里抿着嘴吸了口烟，“还行，我酒量大。哎你酒量怎么样，白酒能干多少？”

黎今听到酒就没做声了，电话那边袁里又喂了一声，他才说，“我不喝酒。”

“那可惜了，”袁里呼了一口烟，“还想拉你比一比呢……哎！”

黎今被这突如其来的音量吓了一跳，赶紧问怎么了。

袁里说，“好像看到代俊那个傻逼了……”

“嗯？”

“和一个女生……”袁里伸长脖子眯着眼，借着路灯看清楚了，“像是在吵架。”

黎今哦了一声，“要不你凑过去一起吵？”

“不了，我怕我一激动把他俩都给揍了。”

挂完电话，黎今才发现已经十一点了。他关了电视关了灯，经过妈妈房间的时候妈妈正好翻了个身，然后他就在原地看了会儿，结果就在他立定的几秒之内，妈妈又翻来覆去好几回了，还伴着些许叹息。

“妈。”他走了过去坐在床边，“热吗，还是肩膀疼？”

殷梅说，“没有呢，刚做梦梦到你爸了。”

黎今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殷梅侧着身体，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深蓝色的窗外。最后殷梅让他去睡觉，他依然没说什么话，只是走的时候看了梳妆柜上的那张照片一眼。

黑白的，属于爸爸妈妈年轻时候的独特记忆。

袁里又在操场转了几圈，从外圈慢慢向内圈绕，偶尔看着头顶渺茫的天，觉得自己像是走近了一个青螺里。他长这么大从没这么漫无目的地围着操场绕圈，跑1000米的时候觉得那么长那么长，怎么现在走起来浑然不觉，还挺惬意的。

然后他就跑了起来，没多久就出了一身汗。

他回去洗了个澡，躺床上的时候盯着上方很近的天花板。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靳安去参加班级活动了，据说是在一个比较远的农家乐。

四周都安静得出奇，就连一直聒噪的603也没有人声。

袁里翻了个身，看了一眼对面铺位，忽然叹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在风扇的呼啦声里培养睡意。

国庆马上就要过完了，黎今想提前回学校，不然最后一天肯定特别挤。

结果发现挤不挤的跟哪一天没有关系，只要是国庆节，哪一天都挤。

殷梅说去超市买点东西在路上吃，黎今看见她把购物卡拿上就有点慌，“别了，你买东西我是知道的，撑不死我也得把我手提断。我就买酱板鸭好了。”

殷梅十分惊讶，“上次让你带酱板鸭你说太辣了不爱吃。”

“……太久没吃有点儿想。”

殷梅就给他买了两只酱板鸭。

“不，我只要一只。”黎今说。

“一只哪够啊，都不够分的。”殷梅说。

居然跟袁里说的一样的话……

殷梅又去超市买了一大袋零食，黎今就叹着气，“这一袋我可以不要么？”

“买都买了，扔了啊？”

“扔了吧。”

殷梅就拍了他一下，“讨嫌。”

黎今就想起袁里买东西也是这样，恨不得买到双手都提不下了才好，不由得笑了起来，然后就听见殷梅说了一声，“学校生活挺好吧？看你养得好些了。”

“真的吗？”黎今叹了口气。

“年纪轻轻叹什么气！”殷梅说，“你胖点才好看。”

“我以前也不瘦啊。”黎今说。

“怎么不瘦。”殷梅啧了一声，“估计是读书压力大，你爸管你也管得紧。”她摸了摸黎今的脑袋，“是不是长高了？一米七五了吧？”

“快了，”黎今用拇指食指夹着空气，“还差一丢丢。”

“那还得抓紧长。”

“我长那么高做什么，我又不打球。”

殷梅笑了笑，推着他进了电脑城，“看看有相中的没。”

这会儿买电脑的人挺多的，没人招待他们，黎今就自己看了起来却又完全没看出门道，觉得都差不多的，无非也就是大小重量的差别，心想要不跟袁里买一个牌子的算了，看他用着还挺好的。

于是去前台问售货员，“我想买华硕的……”

售货员嘴角抽了抽看都没看他一眼，下巴朝旁边一甩，“隔壁，这里是戴尔。”

黎今很不好意思地赶紧拉着殷梅跑到了隔壁，很快就看到了袁里的那款。售货员堆着一脸笑意介绍了个天花乱坠，黎今都没听懂，只记得什么因特尔七、拉丝工艺之类的，碰巧这台笔记本在做活动，黎今说，“那就这个吧。”

最后买下来比袁里那个少了500，想想都开心。

这次回去又带了些冬天的厚衣服，行李箱快被撑成了一个球。黎今一手拖着这个球一手提着电脑，还要提两只酱板鸭和一袋子零食，最后快上车的时候殷梅又不知道从哪里给他买了一袋香蕉葡萄……

“带不了了！”黎今喊。

“路上吃！”殷梅也喊。

“不吃！”黎今又喊。

报到那天也是这样……黎今揉着太阳穴，车里人来人往吵吵闹闹地弄得他心烦意乱的，“不要！”

于是把妈妈举着水果袋的手推出了窗外。

殷梅擦了擦汗，听到了汽车发动的轰鸣声，往后退了退，对他挥了挥手。

黎今很不耐烦地皱着眉，却看见妈妈挥动的手，突然想起她肩周炎挺严重的。

他要去学校，去一个身边都是人的地方了，可妈妈这一回去，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他又不那么烦了，只觉得有些心酸，对殷梅喊了句，“走了啊！”

“到了给我打个电话！”殷梅也喊了一声。

黎今的身体随汽车出了站，眼睛却一直看着妈妈站着的方向，到后来视野里变成了杨树和稻田，最后目光没了焦点，大片大片的夏天的浓郁颜色混合到一起在眼中飞掠而过。

坐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对于这种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上横开莽撞的大巴车来讲。

下车时黎今只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了，闷头闷脑跟着人群走着，没多远就要把很重的袋子放在地上，甩着手，等红印子消了一些再继续赶路。车站附近人满为患打不到车，他只能走远一点，好在这会儿太阳已经被楼群遮住，已经不那么热了。

不过有点儿闷，身上黏糊糊的。

出站没多远，卖莲蓬的老大爷给他打了招呼，指了指脚边的两个大大的竹篮子。

他报到那天就看见过这个老大爷，没想到大爷居然还记得他。

老大爷一直笑着也不说话，坐在一个很矮的凳子上，枯瘦的手抓着脚踝，但是眼睛很亮。

黎今喜欢眼睛亮的人，这会儿觉得很亲切，一身疲倦被冲淡了些，尽管已经没手拿了，可还是买了一大袋，系在了行李箱的拉杆上。

老大爷乐呵呵地给他找钱，又额外送了他两颗莲蓬让他在路上吃。

走了没多远袋子突然穿了个洞，莲蓬稀里哗啦的掉了出来，他本来坐了一天车就腰酸背痛，这会儿只恨自己不该带这么多东西，一步路都不想走了，在路边开始了漫长的拦车之旅。

他发现等车是一件很玄乎的事。

他站在马路这边时，这边一辆空车都不来，而对面的空车一辆接一辆。无奈只能绕到交叉口跑去对面打车，结果对面又不来空车了，这边空车反倒多了起来。

如此往复几次他气得胸口冒烟，骂了一声草。眼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变暗，他丧气地坐了会儿，又抬头看了看天，正好几只鸟飞速地掠过。他就想自己要是有翅膀该多好，嗖地一下就飞回宿舍去了。

最后还是摒弃了这个不实际的想法，老老实实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