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鄂边陲多雨,到了春夏季节,天空像是破了个洞似的,庞大的雨水倾盆灌下,在沥青路面上铺张成一座座连绵不绝的波纹,挤满了大沟小槽,河流里水线疯长,迅速淹没了两岸繁杂的植被。
黎今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并没有马上开门,楼道里一条小黑狗朝他摇了摇尾巴,哼哼唧唧的。
“等下。”他揉了揉黑狗的脑袋,转身把门打开了。
黎国安正伏在茶几上唰唰地写着什么,坐在个很小的板凳上,整个人躬得很低,像蹲着在地上写字。
黎今觉得那个姿势很不舒服,家里有的是高桌子高椅子不知道他爸为什么执着于那个茶几。
他刚换好拖鞋,黎国安就指了指门,“锁好。”
他哦了一声,抓住把手往上提了一下,本来想去冰箱捞点儿吃的给外面的狗子,不过经过餐桌的时候他又叹了口气,桌子上一如既往的狼藉。
他在柜子上拿了个一次性碗,弄了点儿剩饭剩菜,飞速把门打开搁在狗子面前,又在他爸发话之前退了回来把门带好了。
本来准备做作业的,不过桌子上乱得让他实在看不下去,估计他爸又喊了朋友来过。他一手拿抹布一手拿垃圾桶把鸡骨头鱼刺之类的垃圾收走,黎国安听到这点儿动静才抬起了头,然后又低下了头继续写东西,“我等下收拾,你做作业去。”
黎今听他爸这会儿语气还可以,就说了句,“我想养条狗。”
黎国安嗤了一声,“你以为养个东西很容易么。”说完还稍微抬头瞥了他一眼。
黎今也没抱什么希望,于是没理他爸,继续收拾。
突然黎国安把笔往茶几上一拍,“说了等下收拾等下收拾!”
“又没影响你。”黎今嘟了句。
黎国安愣了一下,“你还学会还嘴了?跟谁学的?”
黎今想说有些东西是不需要学的,不过他懒得跟他爸吵,把手里的东西往椅子上一放就回了书房,过了会儿又出来把书包拿上。
不过在书桌前坐下后他足足愣了有三秒,然后跑到门口朝客厅里喊了声,“我的书呢!”
黎国安又把笔往茶几上拍了下,“你什么态度!还‘我的书呢’,你那也叫书,你一个高中生都看的些什么?”
“你扔了?”
“扔了扔了扔了。”黎国安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跟你讲我现在忙得很,没事你别吵我。”
黎今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退回房间里,没有再说话。那些小说是他攒钱买下来的,都是学生群体最喜欢看的言情,他爸平时只叮嘱他不要看那些没营养的东西,今天估计是受什么刺激了,把书全给扔了。
反正经常受刺激。
哦,也没全扔,还给他留了一本《议论文大全》。
门口传来狗叫声,他听见黎国安吼了一下,狗叫声就停了。
这天晚上他的效率很低,都转钟了一张卷子都没做完,然后他的门被推开了,他就知道他爸已经起疑了。
不过黎国安也没说什么,也许是看他确实还在做题,就回房间睡去了。
最后一道大题做完时他看了看钟,已经凌晨一点了,明天又得早起,完了。不过这会儿实在没什么睡意,他走出书房的时候强迫症又犯了,轻手轻脚地把餐桌给收拾干净,又去浴室洗了个澡。
本来以为洗澡后会困的,没想到精神得很。
门口又响起了一声狗叫。
黎今笑了笑,这狗子也聪明,叫一声就不叫了,跟打招呼似的。
他把门打开,狗子把脑袋凑了过来求抚摸。
这一晚他发神经一样的跑到离家不远的河堤边呆了很久,关键还下着雨。他蹲在石凳上,把伞夹在颈窝里,伞面压着他的头发,让他觉得安全。
他给旁边的狗子也弄了把伞,不过狗子不安分,一直想往他这边靠,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屁股摁了下去让它坐好,把小伞斜撑在它上头。
这天气都看不见河了,从天到地都是墨水一样的黑色,黑的连雨水都看不见,只听得见伞顶噼里啪啦的声音。
但是这声音让他觉得很舒服。
“我还有两年就要毕业了。”他对狗子说了声,狗子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尾巴。
他又叹了口气,“还有两年我就不要我爸管了。”
狗子哼唧了一声。
“烦得很。”
狗子打了个哈欠,舌头伸得长长的。
“操,听我说话你很困?”
狗子又哼唧了一声。
他笑着摸了摸狗头,又搓了搓它的耳朵,狗子还挺享受。
不过搓着搓着他的动作就停滞了,过了会儿他又重新看向黑漆漆的夜空。
搓耳朵这件事么……别说狗子了,他作为一个人类,被别人搓耳朵时居然也会很舒服。
黎今与兰若丘的第一次见面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那是在几个星期之前,黎今记不清了,反正凌晨六点的街道还一片昏暗,如果不是酝酿了一晚上的月光残留人间,恐怕真的要伸手不见五指了。
黎今看了看手表,离早自习只有一刻钟,于是跟往常一样,没有选择那条灯火通明的宽街大道,而是抄了一条近路,一条昏暗无光、又窄又深、但距离短了一倍不止的小巷弄。
每次还是有些慌张的,可毕竟小巷一侧挨着一排水泥房后门,有的晒着衣服,有的堆着垃圾,看上去都不像没人住的空房。
就算不幸遇险,大喊一声也会有人出来吧……
黎今一直揣着这样的侥幸心小跑过巷,连续半年来也没遇到不测。
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某一天还真的遇到了鬼,而且是一群鬼。
同样冷清寂静的凌晨,同样乌漆嘛黑的巷弄,黎今快要走到尽头时,竟然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几点零星火光,几个高矮不一的黑影正鬼鬼祟祟地靠在墙边说话。
他已经快走到头了,实在不想折返回去,不然又得忍受长得像肥猪一样的年级主任的责骂,他以前就被年级主任骂过,年级主任还把口水飚进了他的豆浆里,搞得他早饭都没吃饿了一上午。
看了一眼路的尽头,路灯明晃晃地映着三三两两的行人,他就壮起了胆子强装没事儿人一样的走了过去。就快要靠近那一堆烟火时,一个正蹲在水泥台阶上的少年突然跳了下来,两步跨到他面前,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钱。”
这是兰若丘对黎今说的第一句话……第一个字。
漫不经心地叼着烟,声音都轻飘飘的,带着些流氓痞气。
那是黎今第一次被不良少年缠身。
那也是兰若丘第一次见到被抢钱时还能发呆的人。
“钱!”兰若丘实在没心情跟一个没睡醒的人叫嚷,不过还是叫嚷了一声。
黎今无奈地掏了掏口袋,他把布袋都翻出来了,也只翻出了两张五元纸币,有些烦躁地撇了撇嘴,“给我留五块,我还要买早饭呢。”
兰若丘愣了几秒就笑了,眼珠子扫过其他兄弟,他们跟着一起笑,有个人跳起来对着黎今脑袋就是一巴掌。
兰若丘迅速抢过了一张纸币。他用力嘬了一口烟,对着黎今吞云吐雾,“滚吧滚吧。”
反抗只会激起对方更大的恶意,黎今忍着脾气走了,不过那个混混还真给他溜了五块钱。
那几个小混混又聊了起来。
“老大,看他穿得不差啊,怎么不多要点儿?”
兰若丘眯着眼蹲在台阶上,双手枕着膝盖骨,“一个学生,能指望他带多少钱?”
另一人嘲笑了一声,“你不搜他身怎么知道他没钱了,搞不好他□□里藏着好几百呢。”
兰若丘立刻起身,笑着给了他一脚,“你他妈黑灯瞎火摸男人□□啊?走走走,去城南了。”说完自己又笑了笑,对着明亮的小巷尽头投去一丝意味不明的目光。
黎今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心上,早读时依然用功,不到二十分钟就背下了一篇英语课文。
完成任务后没事干,就张着耳朵听后桌谢晓晓疯狂地八卦,不过大都是跟明星有关的奇闻怪状,黎今听得心不在焉。
直到快打铃时,谢晓晓才说到一件他们身边的事:“哎,城南那边好几个学生被砍了,有个学生最惨,腿都被砍废了。”
谢晓晓伸出手指,从自己的腰部划了一条线直达膝盖窝,“刀口这么长。”
毕竟是身边发生的事,几个同学立刻来了兴趣,求更多详情,于是谢晓晓又说,“听说是被几个小混混砍的,警察都来了,把他们抓走了,不过好像跑了一个。”
“然后呢?”
谢晓晓偷喝了一口豆奶,瞪大了眼睛,“没了啊。”
“跑掉的人没被抓到?”
“不然怎么叫‘跑了’?”
众人怨声载道,纷纷表示故事结局得太无聊,倒是黎今若有所思。
应该不是他们吧……他们抢钱归抢钱,但是看上去也不像拿砍刀的啊……
谢晓晓没理会一旁的同学们,戳了戳黎今的后背,黎今转过头去,谢晓晓就递给了他一页纸。
是一张印着各式各样乐器剪影的很漂亮的海报。
一中之星才艺比赛。
“不止一中,二中三中都有比赛,好像是每个学校选几个人,元旦要代表县里去市里面表演的。”谢晓晓说。
黎今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把海报还给了她。
谢晓晓又坚持着把海报塞到他手里,“去啊!你不是会弹吉他吗!”
黎今叹了口气,“吉他……我爸给扔了。”
“……哦。”谢晓晓没再坚持,把海报收回自己抽屉里。
思绪很快被一天忙碌的学习给淹没,放学时黎今的课桌上堆满了试卷,他用手指遮住错题,一道道地重新推算,很快就忘了才艺比赛。
也忘了早上被抢钱的事,第二天又走进那条巷弄时才想起来。
准确来说是在看见了蹲在巷子尽头的台阶上抽烟的那个小混混时才想起来的。
黎今并不记得他的五官,可记得这个人蹲着的模样,也许是体格偏瘦的原因,这个人蹲起来格外轻松闲适,好像十分享受这个姿势似的。而且这个人起身的动作潇洒至极,像是一只展羽起飞的鹤,黎今对这个帅气的动作记忆犹新。
兰若丘也没想到这个不怕死的还敢来,诧异不过三秒,立刻跳下台阶拦住了黎今,邪笑道,“哟,又跑来送钱。”
不过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
这种一对一黎今就不怕了,直接双手插袋,不看他,“没钱。”
兰若丘反笑,跳到他正面,“没钱你敢走这道儿?”
“为啥不敢?这路你家的啊?”
“操,你现在踏的位置,还真是我家的。”兰若丘朝着一旁的水泥房扬了扬下巴,然后继续蹲在了台阶上。
黎今这才发现,台阶后就是一扇门,门边一扇糊满报纸的格窗,透过窗子看不清屋内,只觉得黑漆漆空荡荡的。窗沿长满了野草和苔藓,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
“你不信啊?”兰若丘骂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反手熟练地插进门锁,咔嚓一声后,门张开了,整个房子露出了这么一道小小的黑暗缺口。黎今出于好奇朝里头望了一眼,黑灯瞎火啥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这时兰若丘又把门关上,“这下信了吧。”
黎今第一次见那样那样黑的屋子,好像门里面是另一个夜晚。
不过这个人趁他走神的时候飞快起身,伸手探进他的口袋,毫不费力地夹出了两张五元纸币,还把其中一张又放了回去,啧了一声,“快滚,买东西吃去吧。”
黎今骂了句操,转身走了,他还听见那个人在背后很猖狂地笑。
他想,如果明天还能碰到这个家伙,他以后就走大路去。
不过后来几天都没碰到,他经过那间屋子的时候还会看一眼那扇门,门没什么变化,一切都没什么变化,这让他有些好奇那个混混干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