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这个人，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彼时黎今并不知道兰若丘的名字，他也没兴趣知道，这种看上去游手好闲的混混，跟他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兰若丘惊了几秒，“卧槽，又是你。”

黎今说不上来那会儿是什么感觉，烦躁之余居然有点儿久别重逢的味道。

不过还是冷着脸说了句“没钱”。

兰若丘的猴爪迅速探进黎今的口袋，手指灵活地一翻，钱没翻到，却接触到了少年结实的大腿肌肉。

黎今觉得有一条冰冷的蛇缠在了腿上，惹得他一个激灵，肌肉紧绷，不敢动弹。

兰若丘天生手脚冰凉，这一触碰意外地觉得手感不错，有饱满的热乎感，于是不安分的手掌在口袋里流连着。

半晌之后黎今皱紧了眉头。

他飞快地抬起腿，弓起膝盖朝兰若丘的肚子顶去，兰若丘的手还在那个并不宽敞的袋子里，没躲过。

兰若丘饿了一夜，肚子空落落的，被这样陡然一击，登时胃酸反流，痛得哇哇直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了一记飞毛腿，直接把黎今踹到了长满苔藓的砖墙上。

不过兰若丘的手没有及时从黎今的裤袋里抽出来，在反踢一脚后，整个人被连带向前，把黎今压了个严严实实，薄薄的嘴唇碰到了这人柔软的耳朵，几乎能感受到那瞬间窜起的火热温度。

兰若丘伸出舌头，蜻蜓点水般飞速碰了一下，觉得味道不错，然后还拿手搓了搓。

“你他妈的！”黎今猛地推开他，却不料兰若丘恬不知耻地笑了笑，又恶狠狠地说，“扯平了啊，再动手别怪我不客气了。”

黎今举着肩膀用短袖蹭了蹭耳垂，又怕早自习迟到，于是转头就走，却听到身后追上来的声音，“喂，真没钱啊？没钱你吃什么？”

“不吃！”

“不吃哪有力气读书啊？走，哥请你。”

相由心生，黎今在十七岁的年纪已经认识到这个成语的含义，所以当他在路灯下看清兰若丘的本来面貌后，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个一直在黑夜里蒙着混沌剪影的小混混，终于揭下了所有伪装，俊秀的面容暴露在凌晨的薄雾里，像一眼涌出土壤的清泉。

黎今觉得，有着这样眉眼的人，心肠一定不坏。

他跟着兰若丘来到了附近的包子铺，毫不客气地买了三个大肉包和一杯豆浆。兰若丘笑他睚眦必报，然后自己买了五个肉包、两个烧麦和两根油条。

“你吃这么多？”黎今看他挺瘦的实在不像能吃这么多东西的人。

兰若丘没答他，只对他摆了摆手，“快去上学，小屁孩。”

很久以后黎今才知道，这个口口声声叫他小屁孩的人，也不过才刚刚成年而已。

那天之后，黎今和兰若丘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算不上仇人，但也称不上朋友，甚至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兰若丘偶尔蹲在那个巷口，有事没事敲诈一下，而黎今有点儿无语，有时零花钱带多了就会给这个人一点儿，忘带钱的时候就会蹭一顿早饭。

“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黎今蹲在河边，今天没下雨，能看得见缓缓流动的江水。

黑狗一直拿屁股蹭他，尾巴都扫到他脸上了，他使劲推了一把骂道，“卧槽，夏天都过完了还发情。”

黑狗汪了一声，用后腿挠着痒痒。

黎今继续说，“不过不知道他叫什么……跟你一样，我叫不出名字。”

对于黑狗黎今确实也叫不出名字，他试过叫它小黑，后来叫它小黄小白来福来宝，这傻狗都会过来。

听到他声音就会过来，完全不管什么名字。

“傻狗。”黎今摸了摸他的脑袋。

后来有天晚上十点半，路上行人稀少，人行道上落满了香樟果，脏兮兮的。黎今踢着一颗坏了的乒乓球，突然不想回去了，经过巷口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朝里面望了望。

深夜的巷弄比凌晨时分更黑暗，视距不过两三米，好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黎今不知道这种地方为什么还会住人。那个小混混会在那片黑暗里，蹲在台阶上抽烟吗？他为什么要抽烟，看上去年纪不大啊。他家里人都不管他吗？

黎今愣神的时候，发现那黏稠的黑暗忽然涌动了一下，慢慢浮出一个人影。那个人影身材修长，三两步走到了巷口的垃圾站，然后潇洒地一挥手，摆脱了手中的黑色袋子。

黎今就这样看着，觉得那人有点傻逼，大半夜耍什么帅。正巧这时那人也回过头来，十分意外地朝他笑了笑，“哟呵，巧啊？”

黎今的高中生活完完全全被学习填满，简单到令人发指，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把他那三年的神经崩得紧紧的，丝毫也不敢松懈。逃课翻墙打架斗殴这些不良习惯与他统统不搭边，他就是老师眼里的三好学生，除了性子冷了点，其他样样都好。

当然，这样单调乏味的高中生活过得很快，快到多年之后回忆起来只觉如白驹过隙，倘若要说有那么一丁点值得留恋的地方，那就是兰若丘了。

那一晚兰若丘并没有跟黎今说太多的话，只简单打了个照面，便说家里还有点事，匆匆赶回去了。

黎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弄堂的黑暗里，他的背影有些瘦，但是很有力量，像一根怎么都不肯弯的竹子。

黎今回到家后，刚打开门就闻到了一股熏天的酒气。餐桌上炖着小火炉，黎国安正和两三位酒友推杯换盏，看到儿子回来后，招呼他一起吃点。

黎今说了声不饿，经过他身边时又劝他少喝点酒，别把病喝发了。黎国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口齿不清地催他回屋做作业。

他听见客厅里大人聊天：“你屋里黎今真懂事，回来就做作业，不像我的儿，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动画片。”

然后是他爸的声音：“哪里懂事了，屋里一点钱都花在他身上了。也没见到花出个什么名堂来。”

快十一点的时候，黎今听见大人们相互道别的声音，便懊恼地抠着脑袋，做完最后一道几何题，收拾餐具去了。

餐椅歪歪扭扭地摆着，黎今仿佛能听到他爸那群酒肉朋友吃饱喝足后不成体统的笑谈声，更加厌恶了。桌子上杯盘狼藉，到处是酒水油渍，一大锅甲鱼汤都见底了，发出浓浓的烧焦气味。

他满头大汗收拾完毕，这才一想起他那嗜酒如命的爹，于是在屋里喊了一圈，却没见回应。

他给殷梅打了电话，“妈，爸又喝多了，不知道去哪了！”

殷梅一直在另一个县城工作，这会儿已经睡下了，接到儿子电话后沉默片刻，突然骂道，“一没看住他他就喝，喝死了谁管！”嘴上虽然不留情，可还是招呼黎今出去找一找。

黎今带着手机跑了出去，在楼梯间看见了一大堆呕吐物，嫌弃地捂着口鼻绕了过去，在黑夜里找寻起来。其间殷梅一直没有挂电话，好像陪着一起找似的，报出了几个她男人醉酒后常去的地点，黎今便打着电筒一边找一边喊人，本来“爸”、“爸”这样地喊，后来直接喊“黎国安”。

换了三四处也没找着人，殷梅不停骂着，骂完黎国安又去骂酒，说酒怎么就那么好喝，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种东西。

黎今不知道找了多久，反正最后是在河堤上找到了黎国安。

那时，四五十岁的黎国安和他的朋友们，正排排坐在江边的台阶上，唱着红歌，年迈粗犷的嗓子五音不全地叫嚷着，声音混着年岁，全都融进了滔滔不绝的江水里。

黎国安喝醉了就是一老小孩儿，怎么也不听劝，说回哪儿去，这里就是你家，我和你妈还是在这儿把你生的呢！

黎国安这话不假，这个位置确实是老家旧址，只不过九八年那一场震惊全国的洪水冲垮了沿河所有的房屋，老家早就不复存在了。那一辈人安土重迁的思想根深蒂固，黎今不懂，只觉得那一夜星河高悬，几个沧桑的老男人喊着胡话，在漫长的黑夜里居然有些令人感慨。

风从对岸吹来，一阵一阵的，几个老男人在大夏天光着膀子喊着好冷，然后又开始扔石头，一边傻笑着说看谁扔得远。

黎今被他们幼稚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然后他就看见黎国安把手机掏了出来，手臂向后蓄力，两秒之后大喊一声，发射了出去。

“哎！”黎今想骂都来不及了，赶紧沿着草坡跑了下去，一边拨打着黎国安的电话。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黎今顺着铃声找，身上被蚊虫叮了无数个包，更要命的是这河边草长得又深又硬，他的小腿被划了很多条细细的口子，又痒又疼。

还好黎国安喝醉后手劲不大，没扔多远，黎今捡起手机的时候松了口气，抹了一把小腿，只感觉湿漉漉的，放在眼前一看，满手深紫色，应该是血。

怪异的事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黎今还没来得及收回手，突然在指缝间看到了一个……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怪异身影。

那个影子形状像人，走路时左摇右晃，他就用这样踉跄的姿态跌跌撞撞在草丛里穿行着，喉咙里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黎今吓得拔腿就往回跑，偏偏又被草里一块石头给绊倒了。

那个身影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沉寂几秒之后，突然发了疯一样跑了过来，喉咙里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令人发怵的叫喊。

江边基本都没开发，一大片一大片的荒草在这里疯长。经常都有人失足淹死在河里，后来尸体被冲上岸，卷进草堆里。种种怪异的坊间传说一个接一个涌上黎今心头，他的腿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恐惧像是钉子一样把他的手脚钉在土壤里，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疯狂地扑向自己。

就在他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了。

“滚远点，疯子！”

那个黑影突然停了下来，躬在离黎今几米开外的地方，疑惑了一声，竟然咿咿呀呀蹒跚着走开了。

身后，那个帮了自己的声音里透漏着一丝讥讽，“还以为你胆子多大，一个疯子都能把你吓成这样。”

兰若丘蹲在他旁边，看着他惊恐未定的表情，突然拍了拍他的脸，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走了，上岸。”

黎今是真的被吓着了，面对兰若丘的嘲讽竟然一句话都没说，最后只是站在大堤上，看着兰若丘把那一群老男人一个接一个地架到出租车上。

最后只剩黎国安的时候，兰若丘问黎今，“你自己能行吗？”

黎今没回答他，吸了吸鼻子，把黎国安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黎国安呼呼大睡，把全身重量挂在他身上，他本来腿就受伤了，这会儿又累又疼，走得十分吃力。

然后他就被一个力道推开了。

兰若丘把黎国安背了起来，快速朝前走去。

黎今有些怔怔的，又听兰若丘头也不回地喊自己，“发什么呆，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