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泊尔磨着墨，见沈云初早已铺好纸张，不知道沉思着什么。
岁月静好，美人如斯。盛泊尔眸色一暗，思绪翻飞——
其实，若不是那件事，若不是是眼见着他二人依旧在一起，盛泊尔也不想蹉跎这六年。
他其实，其实是很喜欢这个师尊的。从见到沈云初第一眼开始，他就很喜欢这位金衣仙长。
盛泊尔停了研磨的手——可棠梨仙君要洛阳璞玉，要情爱，不要自己，也不要徒弟。
良久，盛泊尔整理好心绪，道：“师尊可想好要写什么了？”
闻言，沈云初望向他，看起来有些难办：“其实我也没想好……你有没有喜欢的诗句？”
“我？”盛泊尔指了指自己，道：“师尊又不是不知道我，看的书少，脑子里的东西就少，自然想不出什么。”
“那幅字画上的诗不也是师尊教的吗？”
经盛泊尔一提醒，沈云初才想起徒儿原是不爱读书的。
只不过那时候两人关系要好，师徒和睦，沈云初看书时盛泊尔纵然不喜也会跟着，偶尔遇到不懂的，两个人还会探讨一番。
如今他们多年不在一起，怕是盛泊尔以前那点墨水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若是他一直跟着自己就好了。
思及此，沈云初不禁笑了自己一番——哪有什么如果呢？
“嗯……让我想想。”沈云初抬手扶着下巴，手里拿笔在纸上端详了好一阵，才道：“你这地方抬眼就是不青山，青山连绵，层峦叠嶂，若不题上一首，当真是可惜。”
“我便写‘远山长，云山乱，晓山清’，如何？”
盛泊尔偏头，道：“对仗倒是好，也趁景。”
于是，棠梨仙君提笔，洋洋洒洒九个字便出世了。
待字迹干涸，盛泊尔忍不住拿起来端详一番，点点头：“嗯，师尊的字果然和我所说一般无二。”
沈云初放下笔，垂眸道：“……你还记得。”
“……”盛泊尔舔舐犬牙，道：“自然记得。”
“若师尊首肯，把这个赠与我可好？”盛泊尔晃晃手上沈云初的字，“我这屋子里无趣极了，也没什么摆件儿，挂些字画的，也算我侥幸风雅一回。”
沈云初眼神一亮，道：“你若喜欢，自然好。”
于是两人便起身，寻了许久的框，将沈云初这幅字框好，又在墙上打好钉，挂到盛泊尔那幅旁边。
只是两个人各写各的，笔力迥然不同，诗词意境也全然不一样，放在一起也未免滑稽。
“呀，师尊和我聊得欢快，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
沈云初一抬头，只见窗外月明星稀，已经是夜里了。
也是，本就来得晚，算算时辰，也是该入夜了。
于是沈云初道：“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小荷塘。”
说着就要走，又被盛泊尔拦下，道：“既是在我这儿走，我送师尊回去吧。”
沈云初下意识想要拒绝，被盛泊尔抢先道：“徒儿六年不曾和师尊一起走夜路了，师尊还要拒绝吗？”
果真是缓和不少，连这话都能开玩笑了。瞧着盛泊尔眉眼弯弯的样子，又是撒娇的语调，沈云初也欣然一笑，道：“嗯，那就一起吧，咱们……确实该多动走动。”
一路无话。直到两人走到丹砂殿前，盛泊尔蓦地停下脚步，对沈云初道：“师尊你看。”
沈云初回过头，并没有看见什么稀奇的东西，于是问道：“什么？”
“那棵树，”盛泊尔指了指那棵梨树，“师尊可还记得？”
“……记得的。”
记得的。
沈云初盯他片刻，瞳眸半眯，似是穿越清浅时光。彼时孩童纯良，抓住他的衣角给了他满怀玉兰花。
“仙尊仙尊。”
童声稚嫩，穿透光阴，浮于耳边，叮当作响。
盛泊尔偏头，正瞧见沈云初淡淡笑颜，惊鸿一面。他紧了紧喉结，心跳有些不受控，乱了他心神。
论道会上窥神见玉，棠梨树下跪师拜仙。
十年前，他就是在这棵树下对沈云初行了拜师礼。
眼前人风华绝代，棠梨仙君，九天神使，剑道魁首，旁人若能见他一颦一笑，松风朗月，玉冠其面，顷刻间便能失了神智着了迷。
可……
该死。像是想到了什么，盛泊尔眸色暗了下去，一笑而过，招呼一声沈云初，转过头往前走了。
……
自从上次沈云初找过盛泊尔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便不再那么紧张，碰面了也不再躲着，反而能说上几句话。
十二花渡上上下下都喜闻乐见，都觉着这对师徒终于能够放下心结重归于好。
这日，贞廉长老过早后破天荒的没有去不青山，更没有回西水小荷塘，反而是去了点墨阁。
这么早就来点墨阁的人少之又少，因而路上没有几个人，十分安宁。
沈云初走到一半，忽见前方小路有人过来，步伐轻快，应该是哪个小弟子。
这是谁家的弟子？这么早就过来，定是十分用功，是个勤奋的好苗子。
沈云初向来喜欢这类弟子，如是想着，更想一探来人真容。于是脚步亦轻盈起来。
“师尊？”
“……盛泊尔？！”
于是，在无人的路口，一心想提拔勤奋弟子的沈云初见到了一心想早些来点墨阁还东西的盛泊尔，又是一次意想不到。
所以说，当一个人积年累月见不到另一个人时，即使再想见，再思念也不会见到；相反，一旦两个人偶然见了一次面，那么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会无数次偶遇他，想甩都甩不掉。
虽然听着玄乎，也没有什么依据，但不可不谓之真理。
“……”沈云初喉头一噎，霎时就懊恼方才为何那般肯定。
盛泊尔瞧沈云初方才还一脸急迫的样子，见了他忽然就连话也不说了，难免疑惑。
“师尊怎么这般着急？”怎么见了我又停住了？
还有些……失落？
不过这些话盛泊尔没说，只在心里默默发问。
“呃……我，”沈云初抓了抓衣襟，有些窘迫：“我去点墨阁。”
“咦？师尊也去点墨阁吗？”盛泊尔颠了颠手里的东西，道：“这可巧了，我也正要去呢，不如一起吧。”
没见着心心念念的好苗子，沈云初登时没了那份欢快，还是平时那副冷静样子，“嗯”了一声，抬脚走了。
盛泊尔心情好，走了几步又问道：“师尊这么早去点墨阁做什么？”
这可是问到了正事上。沈云初道：“先前浦云县幻境里，我曾在一孩童身上见到一枚玉佩，总觉得有些熟悉。当时只是一闪而过，回来之后也没有头绪，便来点墨阁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玉佩？”盛泊尔对这些“不正经”的东西颇有研究，也十分有兴趣，于是问道：“师尊可还记得是什么样的玉佩？”
沈云初思量片刻，道：“卷云纹，汉白玉，上面依稀刻了几个字。”
“云纹玉佩最是常见，这倒是不好办了。”盛泊尔想了想，又道：“其实也不用死磕这一条线索，师尊再想想别的，像是他们穿着啊 ，音调之类，都可以辅助判断。”
穿着……
沈云初又想到了什么，又道：“他们不带乡音，但我见到他们第一眼时，抱着孩子的女子穿戴皆饰荷花。”
盛泊尔一笑，心里有了眉目，道：“这就是了。据我所知，齐鲁一带最喜欢以荷花作饰。”
这样一来，范围就缩小很多了。
两人边说边走，正好就到了地方。沈云初心里惦记着玉佩的事，先行一步，查阅典籍去了。
“盛师兄，你放这就可以了。”
盛泊尔原本是想着送完东西就去找锦梧他们，放好借来的笔墨纸砚后又临时又动摇了主意。他问小弟子：“你可瞧见贞廉长老往哪里走了？”
如今他二人缓和的消息在十二花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弟子也热情，道：“贞廉长老往二楼走了。二楼尽是一些各地本土风情之类的藏书，盛师兄一上去就能看见长老了。”
他有说要上去吗？盛泊尔瞧着这小弟子殷勤模样，想着不能白费了人家一番心思，上去看看也不错。于是道：“好，多谢。”
……
盛泊尔上了楼，打眼一看就在书架角落看见了沈云初。
他走上前去，道：“师尊可有什么发现？”
沈云初眉头紧缩，见他来了，放下书本，叹道：“目前还没有看到幻境里的玉佩。”
见他似是忧愁的样子，盛泊尔一个于心不忍，旋即抓起一本书，席地而坐，道：“左右我闲来无事，就当看看书解乐。”
这也是实话。不然他出了点墨阁也是无事可做，不过是陪着段钰一起练功，要么就是和锦梧打打闹闹。
既然应元长老不在，就当是他替他照看沈云初。反正……盛泊尔舔舔嘴唇，反正就这一次，就当报恩，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他才不管了。
盛泊尔说服了自己，闷头就帮着沈云初寻找那玉佩的痕迹。
两个人都是一目十行，自然也就看的快，这才小半天的功夫，齐鲁一带的书籍就被他俩一扫而光。
“师尊别急，”别说玉佩，连个相似的影子都没有。盛泊尔见沈云初眉头皱得愈发深，安慰道：“或许是我们方向不对。”
沈云初长吁一口气，只好道：“嗯，也是我太心急……”
盛泊尔伸了伸懒腰，站起身，又道：“这也小半天了，不如我们去百酿堂吃些东西，也好换个思路。”
继续在这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线索，不如放松一番，一来可以整理思绪，二来也是养精蓄锐。沈云初点点头，道：“也好吧。”
……
照理说沈云初这境界，原本是可以辟谷的。只是因为他身体一向孱弱，连刚筑基的小弟子也不如。
棠梨仙君，九天神使，人间第一剑道宗师，内里却如此虚亏，动不动就会大病一场，想来也是闻所未闻的怪事。连泰岳散人都没有法子，华光更是没有头绪，一来二去竟成了治不好的怪病。
也是华光和沈云初有意瞒着——若是叫别人知道第一宗师如此怪病，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人食五谷，方养精气。华光大手一挥，不能治，那便补吧！
于是沈云初到了十二花渡后便不再辟谷，和其他人一样，每天都去百酿堂。
好在十二花渡奇人奇事本就多，对此本也不注重，因此并没有人怀疑过，只当沈云初好人间这一口罢了。
此刻到了过午时辰，百酿堂熙熙攘攘，已经是来了不少人。盛泊尔眼神明亮，一进门就看到了段钰和段白溪。
“师尊你看，是小钰钰和白溪兄。”盛泊尔给沈云初指了两人所在的方向，“我们过去找他们吧。”
“嗯，好。”
说着就走了过来。段钰正夹菜，没注意到有人过来，倒是段白溪先开了口：“沈宗师，泊尔兄。”
他们本也坐的四人桌，正好余下两个位置。盛泊尔拉开椅子，道：“你们今日怎么一起来了？”
“路上遇到白溪兄，就一起过来了，”段钰打量了沈云初和盛泊尔一番，疑惑道：“倒是你，怎么和师尊一起过来？”
“早上师尊和我都去点墨阁，也是路上遇到的。”
段白溪道：“宗师怎么去了点墨阁？”
“我在浦云县幻境里看到了一枚玉佩，总觉得在哪见过，于是就去了点墨阁，看看能不能找到。”
“幻境？”段白溪又问道：“难道浦云县一案，不只是凶灵起尸吗？”
“唉，才不是呢……”
“我俩先和你说吧……”
段白溪这几日忙着同千丹殿的小弟子交流心得，目前还没了解过浦云县的事。段钰和盛泊尔把浦云县一案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同段白溪解释了一番，他这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看来，浦云县一案绝不简单，幻境也肯定另有深意。”
段钰问道：“师尊看了一上午，可有什么收获？”
沈云初摇摇头：“并未。”
也是，一个小小的云纹玉佩，世上不知有多少个，哪能一下子就找到了。
段白溪给沈云初递了一盏清心茶，道：“宗师别着急，下午我无事，也算上我一个吧。”
“也算上我，”段钰道，“人多力量大，总能找到的。”
四人一拍即合，草草吃过饭后又成群结队的回了点墨阁。
盛泊尔道：“我和师尊已经将齐鲁一代的书籍逐一翻过，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段钰问道：“就没有别的方向了吗？”
“我也是这么想。若是换个方向，说不定就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段白溪附和道：“若是能知道那枚玉佩究竟源自何处就好了。”
盛泊尔笑道：“若是知道，就不用废这么大力气了。”
段钰瞥了一眼书架，对盛泊尔道：“果真都看过了？真的没有遗漏？”
盛泊尔伸出手，掰起了手指头：“齐鲁一带，临沂，琅琊，兰陵……”蓦地，盛泊尔一顿。
等等，兰陵？
转瞬之间，他猛地转头，看向段白溪：“白溪兄，你刚刚说什么？”
段白溪被问得一愣，回想片刻，道：“若是……若是知道玉佩源自何处就好了？”
“就是这一句！”盛泊尔倏尔醍醐灌顶，万千思绪都有了安身之处。他对沈云初道：“师尊，错了。”
沈云初也是一愣。“什么？”
“一开始方向就错了……”说到这，一拍手掌，又道：“不对，也没完全错。”
段钰听得一头雾水，问道：“什么错了又没错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盛泊尔道：“最开始，我以为幻境中的女子和戴玉佩的孩童是齐鲁人，于是和师尊遍查典籍。”
段钰忍不住问：“难道不是齐鲁人？”
“是齐鲁人，但经白溪兄提醒，”盛泊尔看了看段白溪，胸有成竹道：“就更加具体了——”
“他们，是兰陵人。”
作者有话要说：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清：语出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