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得很密，雨点却并不大。雨声浅浅地附在苏涵的耳畔，有种既真实又虚幻的感觉。

雨滴打湿了外面的世界，走廊的外部也被溅上了点点水渍。苏涵坐在走廊边，身子往里挪了挪，让自己与湿漉漉的世界拉开距离。

面前的路徐保持着站立的状态，侧对着苏涵。他抬头看着外面的雨，角度原因苏涵看不清他的表情。她问路徐在看什么，路徐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雨滴落下。

这人憋什么坏呢。

正想着，路徐突然开口，居然是几句诗。

这里是你不在其中的孤独。

下雨了。海风在猎取流浪的海鸥。

水赤脚走在湿漉漉的街上。

叶子在树上害病似地埋怨。

白色的蜂，甚至当你离去你还在我的灵魂中嗡嗡。

你在时间里复活，苗条而沉默。

苏涵愣愣地望着路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现实中如果有人在她面前突然念诗，那这人一定有点毛病。但路徐突然念诗，她的第一反应是下雨隐藏剧情，或者是路徐这个人物的特殊属性。

苏涵：“……那个，你没事吧？”

说是关切的问询，开口那一刻听起来还是阴阳怪气的。

好在路徐完全没有感受人类画外音的能力。他侧过头，黝黑的眸光微动：“关于雨天的诗，不是很浪漫吗？”

苏涵：“……”

她告诉路徐，浪漫是一种感受，不是行为模式。关键的是人，而不是行为。不会有人只因为听到雨天吟诗就感觉到浪漫，除非那个吟诗的人就是她心动的对象。

路徐：“心上人？”

苏涵刚想解释现实的复杂状态，突地顿住了。她刚刚提到的关于浪漫的解释的确是真实世界的情况，但在梦之城似乎是另一套逻辑。这是依托乙女游戏存在的世界，大部分玩家到这里，原本就是有她们的目标，或者说是心动对象的。在这个基础上，onfire做的这套浪漫念诗的行为设定，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苏涵状似好奇地：“诶你刚才念诗是有感而发，还是系统触发啊？”

路徐眸光一沉，没有回答。

苏涵又一转念，这个问题路徐确实回答不了。毕竟机器怎么会有感情这件事？但人却是有感情的，看着路徐的样子，苏涵倒心生出几分怜悯。她挥挥手：“算了算了不重要，反正念都念了。念得挺好，下次……就别念了。”

路徐沉沉地望着她，也不知道看不看得出来她的良苦用心。

对于游戏中的NPC来说，这些所为浪漫行为的设定仅仅只是游戏的设计。人类天生具有情感，人工智能却没有关心人的功能。即使人类对人工智能产生感情，这份深情也只会是单向度的存在。

所以这些所为的浪漫行为，最终也不过是onfire为了把人留在游戏的把戏。演戏的都是假的，只有看戏的当了真。

苏涵别过头去，不再和路徐对视。因为被困游戏的事，她对路徐有很大的怨气，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可能是整个游戏中自己最能信任的人。尤其在知道路徐可能觉醒后，路徐反而成为了游戏中最接近“人”的存在，更何况这家伙真的不希望她死掉。

苏涵：“唉……”

“你为什么叹气？”

不知道是不是苏涵的错觉，雨好像小了不少。她观察着外面的雨势，一时忽略了路徐的话。他又追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叹气？”

苏涵这才回头，“记不记得你之前说人如果没有交流的对象会很难过，我说不会难过，是别的东西。”

路徐点头。

“其实那个东西是寂寞，你懂吗？”她眨眨眼：“我理智上很讨厌你，要是退出这个游戏我第一个举报你……”

故意“狠狠”瞪了路徐一眼，苏涵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我被困在这里，还是会想要和人聊天，说说话。”

她的眼神边说边扫向路徐，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苏涵：“你懂这个意思吧？”

路徐点头：“我很重要。”

苏涵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却没有反驳，只是继续说：“也行吧，你很重要。”

怎么能不重要呢？要不是他，自己大概率也不会被困在这个倒霉游戏里。

这可能是两个人最和谐的时刻了。苏涵坐在医院的长廊旁，路徐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两个人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静地等雨停。

可能这一幕才算是浪漫吧。

苏涵心中涌起这样一个感觉。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她缓缓闭眼，在系统页面上凝视着那个原本存在着“结束游戏”按钮的位置。

*

雨停的时候已接近傍晚。苏涵体感没有下那么长时间，但观察太阳的方向，这场雨的确下到了夕阳西下。

苏涵和路徐一同向医院外走去，阳光抓紧落日前最后的机会疯狂闪耀。苏涵抬手，观察着人造太阳在指尖的样子。很真实，也很柔和。真正的太阳不会是这样的，梦之城连太阳都很安全。

路徐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她很满意这个状态，至少可以让两人的“友好关系”再维持得久一点。

然后被自己亲手打破。

“诶路徐，我一直在猜你是怎么把我留在这个游戏里的。”苏涵轻声说。

路徐挑眉，显然对她突然提出的话题很感兴趣。

“卡bug对不对？”她说，“游戏在做任务的过程中是不能退出的，你就是利用这个bug，让我始终处于任务状态，这样我无法退出，前台显示还一切正常，是不是？”

系统没有真正出bug，不然onfire的人不会意识不到问题。但游戏中的她始终处于任务状态，说明肯定有“人”在游戏中的掌控力超越了在外部实施控制的人类，他也许不能决定玩家的去留，却可以利用系统，把玩家留在游戏里。

换句话说，他创造了一个不是bug的bug。

路徐不置可否，继续听苏涵说。

“我还不是NPC，因为我在这个游戏的时间还不够久，还没有到系统要检测我登录情况的程度。但就像莫凡星说的，如果我在游戏中死了，就是默认任务失败，会重新回到玩家状态，或者直接被弹出游戏对吗？”

路徐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盯着苏涵的双眼口中喃喃道：“厉害，人类的求生欲真得很强。”

他的脸上露出懊悔的痛苦表情，只是看上去无比不真诚。

“早知道就不应该把你留在这儿了，人类……真的很难死……”

“所以，果然是你操控的一切。”苏涵问，“为什么？”

她自认在整个梦之城浏览的过程中没有做丝毫违规的事情，路徐的攻击应该不是针对她本人的。结合他刚刚的说法，难道……

“你恨人类？”

很多科幻电影或者小说构造的类人机器人都会憎恨人类，但真实世界中的人工智能没有情感也不会有憎恨的情绪。即便路徐真是觉醒的AI，他的憎恨又从何而来呢？

“恨？什么是恨？”果然，路徐并不能轻易定义憎恨的情绪。

只是苏涵明白，一旦开始和路徐解释什么是“憎恨”，就会掉入到路徐设下的陷阱之中。人工智能并不需要确实理清情感，他是只要做出判断就会行动的绝对理性派。

苏涵：“但是你希望人类死，为什么？”

路徐：“你不觉得人类灭亡对这个世界会好吗？”

这个论调在影视剧的相关设定中倒并不少见，人工智能在对现实做出判定后，得出地球没有人类会更好的结论，然后“背叛”人类。苏涵只是猜不透，路徐的数据参考样本来自何处。

苏涵想，虽然人工智能的确可以通过模块学习人类所有的知识，但真说到对某一个群体产生好恶，那必然来源于最直接的接触。看路徐的情况，也许是负责制定深度学习模型的科学家？也许是开发他的工作人员融入了自己对人类的态度？

苏涵和路徐一起走到车站，两人经过刚刚的讨论，立场不同，正在沉默的角力当中。苏涵突然瞥见车站牌后闪出一个人，飞快向他们冲来。她没看清那人的样子，只看到那人手中似乎拿着什么明晃晃地东西。

来不及思考，苏涵下意识地喊了句，“小心”，然后抬手把正面对着自己的路徐拉开。

这一拉，正让苏涵与那个人对了个正脸。她心中一惊，眼前的男人满脸涂满五颜六色的油彩，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神中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杀气。

愤怒。绝望。

只一秒，苏涵便捕捉到了他的情绪。

他是人？

但很快她便意识到了更可怕的事，这个男人蓄力向他们冲来，在苏涵拉开路徐那一刻，那把尖锐的刀子直挺挺地冲向了她。他速度极快，并未给眼前人任何的反应时间。

就在那尖锐的利器眼看着刺入身体的瞬间，路徐的手掌重重地拍在苏涵的额头。

熟悉的战栗再次席卷了全身，她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