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桢久久盯着合同底下的附则看，完全不能理解，半晌后，他给方春晖发消息提出抗议。

【桢：晚七点到凌晨两点我要上班，附则里的第一条我没法完成。】

【从头酷到脚：你有讨价还价的权利吗？】

尹桢在心里默念三遍“忍”，然后商量道：语音讲睡前故事，可以吗？

【从头酷到脚：不行。】

【桢：那换成午休前讲，可以吗？】

四十分钟后，方春晖才给回复：行。现在来“浪淘沙”签合同。

尹桢不敢耽搁，从冰箱拿了个苹果，洗干净后，边啃边出门。

“浪淘沙”地处偏僻，换乘两辆公交，在路口下车，沿小路跑五百米，总算看到降红色屋顶。

时隔十年，花卉绿植不见了，只剩暗白色地砖，超大的儿童乐园被鹅卵石代替，整个别墅外景透着一股冷清的味道。

尹桢深吸一口气，摁响门铃，几秒后，对讲机里传出声音：“密码没变。”

尹桢愣了愣，拳头捏紧松开，再捏紧松开，然后，输入记忆中的密码，点确定，啪一声，铁门开了。

像脚底长疮似的，他垫着脚缓缓穿过院子，站到防盗门前，输入记忆中的第二道密码，防盗门也开了。

尹桢走进客厅，方春晖架腿坐在沙发上，指间夹着烟，嘴边勾着得逞的笑容。

方春晖侧边还坐着一个男人，西装革履，一身正气，看起来有点像律师。

方春晖介绍道：“这是张律师，第三方见证人。等会签完合同，和我去银行开个保险柜，把私密文件放进去，密码一人一个，合同期间任何一方都无法私自开启，一年后我们共同开启，到时候，里面的东西就归你。”

尹桢有些惊讶，他正担心一年后方春晖耍赖不认账，没想到对方不仅看透他的心思，还做出了这样周全的安排。

尹桢和张律师握手自我介绍后，拿起茶几上的合同，仔细翻阅一遍，确认和手机上看的别无二致，没有多加别的条款，填身份证号码日期签字摁手印。

张律师补充道：“我已经和方先生签了保密合同，尹先生放心，你们的协议不会从我这里泄露出去，私密文件我也没有看过。”

尹桢诧异地看向方春晖，方春晖低垂眼睫，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签完合同，三人出发去银行，尹桢本想坐张律师的车，方春晖用阴鹜的眼神看过来，面色不善道：“合同已经生效，请记住你管家的身份！”

合同上并没说管家必须和主人一辆车啊，尹桢无语，但还是拉开跑车后车门，钻了进去。

方春晖心情好像不错，脸上挂着“我赢了”的表情，即使遇到胡乱加塞也没有恼怒，尹桢见他那欠揍的嘚瑟样子，表面不动声色，实际在心里已经把他捶了一路。

到银行后，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选择保险柜型号和号码、签订保管合同、录指纹、输密码等，最后工作人员归还身份证，尹桢快速伸手去接，没想到，方春晖比他动作更快，把两张身份证接了大半过去。

尹桢抓着身份证一点边角，腰板挺得直直的，理直气壮道：“合同已经签了，你还拿我身份证干什么！”

方春晖抽走身份证，塞进裤兜：“心情不好的时候，朝上面吐口水，心情就会很快变好。”

张律师：“……”

工作人员：“……”

尹桢怒火中烧，又不能当众和方春晖撕扯，就差把牙齿咬碎了和着唾沫咽下。

从银行出来，张律师直接走了，尹桢也打算走，方春晖清冷的声音响起：“事都没做，走什么走！”

尹桢看一眼时间：“……还没到晚饭时间。”

方春晖拉开车门上车：“我累了，想睡觉，你给我讲故事。”

尹桢只好跟着方春晖回到“浪淘沙”，方春晖往沙发上一趟，闭上眼睛，摆摆手示意尹桢快开始。

茶几上有本《黑天鹅》，尹桢拿起来，翻开扉页，干巴巴念起来：“2007年下半年，我在央视录了10集《学习巴菲特》节目。我刚一讲完，金融危机就爆发了……”

方春晖蹙眉：“不要听这个。”

尹桢：“……”

他掏出手机，打开看书软件，从书城挑了本《格林童话》，边瞥方春晖神色边硬邦邦地开始读：“从前，有一个富商的妻子得了重病……”

方春晖蹙着的眉渐渐舒张开，食指在西裤上一下下刮着。

这人怎么回事，是喜欢听童书的意思吗？

尹桢在心里“啧”了声，感慨一句：奇葩的世界我等凡人看不懂！

一个故事念完，尹桢见方春晖食指还在缓缓地刮着，接着讲第二个故事。

……

不知不觉，尹桢已经讲了十个故事，喉咙都有些发干了，可方春晖的食指还在动。

尹桢清了清嗓子，语含不满：“你是不是不想睡？”

方春晖眼皮底下的眼珠滚了滚，唾沫横飞道：“哪那么多屁话！赶紧读！”

尹桢：“……”

他咬咬牙，咽一口唾沫，继续下一个故事。

读到中途，他想起小时候他睡不着的时候，王缅边拍他的背边讲故事的场景。

尹桢不可能去拍方春晖的背哄对方快速入睡，他摘下手腕上的紫檀佛珠，用佛珠碰了碰方春晖的食指。

方春晖睁开眼，瞪着他：“干什么？”

尹桢解释道：“这个有安神作用，你捏着，很快就能睡着。”

方春晖用两根手指捏起佛珠，见颜色黑不拉几，嫌弃道：“就这破玩意，能有什么安神作用！”

佛珠是尹洪第一次探监时送给尹桢的，缝在羽绒服内侧绒毛里，刚开始是深紫色，时间长了才变成如今的深黑色。是尹洪一跪一拜爬了三千级台阶，求大师开光得来的，据说能安神延年益寿等功效。

犯人身上不允许佩戴首饰，尹桢晚上睡觉时才敢拿出来，捏在手心度过一个个难挨的夜晚。

他心说，不要算了，正要伸手拿回佛珠，微一抬眼，看见方春晖眼睛下有乌青，脸上也有疲惫之色。

尹桢说：“试试吧，或许有用。”

方春晖鼻腔溢出一声“哼”，用食指勾着佛珠，翻身侧躺面向沙发背，闭眼道：“要是没用，我就丢垃圾桶去！”

尹桢：“……”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语调，继续刚才没读完的故事。

不知是不是佛珠的作用，在又读完三个故事后，方春晖的呼吸趋于平稳。

尹桢观察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睡着了没？”

没有回应。

尹桢看一眼窗外，春风料峭，他犹豫几秒，去一楼客卧拿了薄毯出来，抖开后，轻轻盖在方春晖身上。

屋内很整洁，窗明几净，地板铮亮，除了没有绿植，家具摆设都跟以前一样。

尹桢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想看看等会晚饭可以炒什么菜，谁知，米、油、酱醋，一样都没有，冰箱里只有纯净水和牛奶，炒锅和电饭锅一看就是很久没使用了。

尹桢看看时间，快三点了，他赶紧出门，走到路口搭公交，去了以前经常去的超市。

这个点不早不晚，超市人不多，称重结账都不需要排队，尹桢很快提着两个塑料袋回到别墅。

方春晖还没醒，把东西归置好后，关上厨房门，他开始准备晚饭。

做好三菜一汤，刚好五点，尹桢将菜端上桌，想去客厅找纸笔留言，发现方春晖已经醒了，正低头端详手心的佛珠，不知道在想什么。

尹桢站在餐厅和客厅交接处，说：“饭做好了，你吃完后，把碗筷放进洗碗机。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你让我把碗筷放进洗碗机？！”

方春晖不可置信道，表情好像尹桢说了多么逾矩的一句话。

尹桢：“……那等你吃完，我收拾好了再走。”

方春晖把佛珠丢茶几上，起身去厨房洗手，尹桢替他盛好饭，然后去了客厅。

叠好薄毯，将佛珠重新戴到手腕上，尹桢走到餐厅看不见的墙根站着，低头看手机。

田礼给他发消息，邀他六点一起吃饭。

尹桢回复“好”，将手机调静音，刷短视频打发时间。

五点半，方春晖吃完，走出餐厅，斜睨尹桢，命令道：“明早七点准时叫我起床。”

尹桢：“……好。”

方春晖面无表情地上楼去了。

尹桢收起手机，走进餐厅，米饭剩半碗，三道硬菜剩一大半，只有蚕豆鸡蛋汤全部喝完。

方春晖小时候就喜欢吃蚕豆，尹桢见他微信头像也是蚕豆苗的图片，买菜时，顺道买了点蚕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爱吃。

尹桢做事麻利，将碗筷放进洗碗机，清理厨房扫地拖地，十分钟不到，全部收拾妥当。

他朝二楼看一眼，转身离开了别墅。

和田礼约的餐厅在“Before bedtime”对面，尹桢到的时候，田礼已经坐了好一会儿。

尹桢在田礼对面坐下，抱歉道：“不好意思，来晚了。”

田礼给他倒水：“没事。怎么这么喘，跑过来的？”

尹桢抹一把额头，说：“嗯，从方春晖那边过来。”

“啊！”田礼震惊道，“什么情况？”

事情发生后，网上有很多吃瓜群众，因为尹洪尹桢的脸被打了码，所以，很多人即使知道那对“忘恩负义”的父子姓尹，却并不清楚具体是谁。

但田礼不同，尹桢把事情详细地告诉了他，包括十年来被方春晖咒骂的事。

田礼一度气愤到不行，扬言要替尹桢教训方春晖，被尹桢制止了，尹桢不想跟方家人再有牵扯，连仇恨都不想有。

尹桢把方春晖用尹洪的事威胁他，逼迫他去“浪淘沙”当管家的事简单地叙述一遍，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所以，我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

田礼瞪着他：“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尹桢喝一口水：“你已经帮我够多了，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再说，我还不知道你，要是告诉你，明知官司打不赢，你肯定还要折腾一番。方春晖做足了准备，除了顺从他，没有别的办法。”

田礼：“那你也不能这么快就答应他！那小子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嘲笑你，笑你怂！”

尹桢挤出一个难看的笑：“笑就笑呗！没什么大不了。”

田礼：“唉，叔叔当时肯定也是没办法了，才做那样的事。”

尹桢：“我知道。”

服务员过来上菜，两人边吃边聊。

尹桢给田礼讲合同后面诡异的附加条款。

田礼笑得停不下来：“那小子怎么回事？找你当妈啊？”

尹桢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谁知道！我都快尴尬死。明早还要用温柔的歌声叫他起床，你知道的，我五音不全，唱个鬼啊唱，还不如让我打扫卫生来得爽快！”

田礼支招道：“我和你的声音差不多，要不，等会我帮你录几首，明早你跟着录音对口型？”

尹桢眼睛一亮：“这样行吗？”

田礼：“应该行。”

吃完饭，两人一起去“Before bedtime”。

田礼三个店轮流坐镇，今晚轮到滨湖南路这家。他在楼下大厅转一圈，跟领班交代几句后，就去楼上办公室待着了。

尹桢去后厨，忙活到十点左右，坐下来歇口气。

田礼给他录了五首歌，尹桢一一点开来听，然后跟着哼唱练习起来。

“超级帅哥好像顶不住了。”小金过来送小吃单，习惯性地趴在台面上八卦。

小金口中的超级帅哥就是方春晖。

尹桢嘴角抽搐，心想方春晖怎么又来了？

他蹙了蹙眉，一份冷吃牛肉，一份冷吃兔，边装盘边漫不经心地问：“他怎么了？被美女缠上了？”

“不是！”小金说，“被人灌酒。那些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一看就是在欺负他。”

被欺负？怎么可能！“菲力包装”一方雄霸，方春晖作为太子爷，谁敢欺负！

尹桢将装好盘的吃食放台面上，好笑道：“别操冤枉心了，人家说不定只是在玩游戏。”

“尹哥，你好冷漠啊！”

小金嘟囔一句，端着东西走了。

尹桢：“……”

十多分钟后，小金又过来送小吃单，他没再提方春晖，八卦话题转到一对情侣身上。

“尹哥，你说恶不恶心。那男的一手帮女朋友擦嘴，一手在桌子底下删聊天记录。我也是服了，他有透视眼吗，怎么做到不用看手机就知道该删哪条的！”

尹桢专心手上的动作，随口应道：“觉得恶心就不要看，别把自己的眼睛辣坏了。”

小金：“我只是气愤，人渣能左拥右抱，而我却要当光棍。太不公平了！”

尹桢笑笑不说话。

十一半点后，尹桢更闲了，看了一会电子书，又刷了一会短视频，无聊到要睡着，他走出厨房，去大厅闲转。

劲歌热舞，嚎啕喧闹，只呆了一小会，他的瞌睡虫就全被赶跑了，像打了鸡血似的，亢奋抖擞。

虽然闲，但也不能长时间不在岗，回后厨前，尹桢去一楼卫生间放水，刚走到卫生间门口，一股难闻的气味自里面蹿出来，还听到阵阵呕吐声。

尹桢条件反射地干呕两下，转而上二楼。

经过三包厢门口时，两个衣着不凡、脸上写着“有钱公子哥”的男青年从里面走出来，三人差点撞上。

尹桢侧开一步，让那两人先走，包厢门正缓缓关闭，他随意往里面瞟一眼，然后，看见了方春晖。

方春晖的脸红成了炸子鸡，掩唇咳嗽两声，仰头将杯中酒潇洒地一饮而尽，还未吞咽完毕，旁边的人立马往他的酒杯里添酒。

包厢门合上了，尹桢收回视线，继续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