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二十年长夏。

秦相思曾说过她一直不太懂什么是苦难。即使儿时身处战乱，目睹母亲牺牲，即便如此，她从小活得就像一只小太阳。

上天是刻意要捉弄那些善良人的。

秋家被抄，秋老爷子认不出了人，母亲一病不起，兄长写了封长家书劝秋兰回江苏。先前秋家催着她回乡嫁人，秋兰与家里已许久没有了联系，直到此次事发，她才第一次收到家里来的信。

“你先回去吧，我也去陪爸爸住几天，等你回来。”

秦相思如是说。

那段记忆洪水猛兽般席卷而来，如同她儿时见过的母亲逝世前穿着的那条鲜血染过的玄色旗袍，红与黑，烈与悲。六岁时的秦相思只知道妈妈是那个年代少有的音乐家，妈妈会弹很好听的曲子，会抱着她唱温温柔柔的歌。妈妈比杂志上的名媛还好看，喜欢穿长长的，到脚踝的旗袍。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死亡，爸爸说，妈妈的牺牲，为的是所有的，像相思一样的小朋友能看到比黄金还要耀眼的时代。

那是什么样的一个时代，需要妈妈用生命去换？

五岁的秦相思想不明白。

一直到八岁，爸爸抱着她看首都的红旗冉冉升起的时候；十二岁，她读懂了历史长河的每一帧画面的时候；十七岁，她遇到秋兰的时候，她才明白妈妈为她换来的是怎样的一个时代。

家中已不如往日，那架德国产的钢琴静静立在客厅，秦教授头发已花白，放下报纸眼镜迎接女儿回家。

“相思回来了，”秦教授笑眯眯地接过她的行李，“去看看你妈妈。”

秦相思擦了手，给妈妈的遗像上了柱香。

“爸爸晚上给你做一个河鲜面！”秦教授高兴地系了围裙进了厨房。秦相思确实是太久没回家了，跟秋兰在一起生活久了，她竟差点忘了，爸爸的爱人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

久到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人记得她了。

秦相思摩挲着妈妈留下的钢琴，打开了琴盖。琴键没有受潮，音也没有偏差，爸爸将它保养得很好。只是自自己读大学以后，再也没人弹过它了。

她翻开一本琴谱，是她熟悉的肖邦。手指在琴键上跑动生疏但灵活，像小时候。

“思思，”秦教授拿开了琴谱，“不要弹。”

戛然而止，又不像小时候。

“这是妈妈想带来的黄金时代吗？”她轻声问爸爸。

秦教授一愣，他合上那本泛黄的琴谱，微微颤抖的手抚平书上的褶皱：“你妈妈的愿望十多年前就实现了，相比枪林弹雨，现在的和平已然难能可贵……”

秦相思懂爸爸没说完的话。只是这种话不能说，一辈子也不能说。

“已经入伏了。”秦相思站起身来打开窗户，秦教授欲要制止她。

“我不弹了，开窗吧。”秦相思合上琴盖，拉下厚重的琴罩。

·

秋兰久久未归，秦家也并不是什么避风港。秦教授被学校那些部门的人带走，关在小房间里“反省”。

“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秦教授和蔼地站在那些面红耳赤的人面前。

“你是个教书的，还是教英文的，这还不够么！”为首的那人瞪着眼睛。

秦教授没有说话。

“你家里还有钢琴！这都不是我们的产物！还有那些书，封建糟粕的东西！”

“你们去我家里了？”秦教授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心急，万一相思不在家里，万一相思不在家里……

“我们都帮你清理干净了那些脏东西，你写悔过书，向所有人承认错误，道歉！然后自己做工抵罪！我们就放你走！”

“我照你们说的做了，你们就让我走了是吗。”秦教授放下心来，看了秦相思确实不在场，也牵连不到她。

“还不行——”那人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你的妻子儿女，都要接受调查！”

“我的妻子在明国以前就去世了，你们可以查得到的，她叫李撷玉，我的女儿成年后就搬离这里了。”

那人唰唰唰翻着资料：“没错，你的妻子还是位烈士，你竟然不知好歹还做这样的事！你的女儿……你的女儿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那我们得查清楚！搞不好和你同流合污！告诉你吧，你那女儿妨碍我们销毁那些封建的东西，已经被我们带去审问了！”

秦教授的心一凉。

秦相思亲眼看着那些人砸掉了妈妈留下的钢琴，琴键无力地嘶吼着，喑哑着，悲恸地发出最后的呐喊。

他们运走书橱里的书，送到焚烧厂里烧毁。他们砸掉古董撕掉乐谱，他们打翻供在妈妈面前的香炉。

她深感无力，那种无力感像她五岁看到母亲倒在血泊里一样，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以为自己长大了就不至于无力回天了，可哪怕她长大了，成人了，也不及一个五岁幼童。

如果妈妈在会怎么样呢？

妈妈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光景，这不是她心中所期盼的黄金时代。

她在禁闭室里与爸爸擦肩而过，爸爸小声用英语对她说：“顺着他们的话，活下去。”

苟活下去。

睁开眼是无尽黑暗，闭上眼是妈妈、爸爸和秋兰的脸。

他们说，你要活下去啊。

秦相思写下了千字的悔过书，反省一切莫须有的罪名，重新见到太阳的时候，蝉声已连绵不断，沙哑难听。

“爸爸！”

秦教授忽然衰老了十岁，满头白发。

“别怪爸爸，我答应阿玉的，要让你平平安安……不然你妈妈啊又要念叨我了……”

秋兰处理完家事回来已是半月以后，秦相思搬回了她们的住处。三天后，她穿上黑衣，和秋兰一起送走了父亲。

秦教授于明国二十年农历六月十五自缢于家中，享年五十六岁。

“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

“泰戈尔的《飞鸟集》。”秋兰说。

“这是爸爸最喜欢的诗，”秦相思说，“他的遗书最后一句写的是这个。”

秦教授的遗书简短却无比细致，讲述了自己身后应发生的一切。

“相思，与秋兰寻一处静谧生活吧，不入尘世，不问苍生。不怨恨、改性情，平淡安稳活过一生。”

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可秦教授死在了那个无比灿烂明媚的夏日，街角的梧桐繁茂，阳光刺眼，没有风，焦灼炽热。

简单的葬礼过后，秦相思回到她长大的地方，久久回望。

“不带点什么走吗？”秋兰问她。

秦相思摇摇头，推开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