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二十二年秋分。
秋兰与秦相思离开了那个她们相识相爱的地方，回到了秋兰的家乡。
那是秦相思第一次看到秦淮河，水流潺潺，与别处的景致都不一样。
“得了空我和你去一趟雨花台，再带你去听秦淮景，吴侬软语唱得可好听了。”秋兰说。
秋兰辞掉了工作，用她和秦相思的积蓄在江苏的乡下安了家。秋兰自知除了教书没有别的出路，就在农村的祠堂办学，免费教女学生读书写字。秦相思嘴上说着不喜欢小孩子，却很积极地与她一起备课教书。
她想自己确确实实遵循了爸爸的遗愿，课堂里女孩们读书声朗朗，她爱她们天真烂漫的模样。与她们一同教书的还有一对年轻的夫妻，两人是浙江人，都是读完了大学的，躲到乡下来生活的“知识分子”。
“秦老师很爱小孩子嘛。”吴清曼将批改好的作业放在桌上，恰看到秦相思正在给排着队的年纪小的女孩子梳头。
秦相思只笑笑，没接话。
吴清曼和傅忠早看出了秦相思和秋兰之间不一般的关系，却也没有明说，只是暗戳戳地打趣。四人常一起爬山游玩，秦相思觉得这短暂的不入尘世的生活，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安稳的生活。
但那个时代偏偏不允许求安者平静地度过一生。
风浪吹得她们来不及躲避。正入秋，吴清曼和傅忠忽然消失，学校里年纪最大的小姑娘找到她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吴老师和傅老师被那些人带走了，你们快跟我走！”
小姑娘带她们躲进了家后面的米仓：“你们千万不要出来，我叫了人去找吴老师他们了。没人知道你们在这里！”
秋兰看着关上的大门叹了口气：“我们也不能躲一辈子。”
“我们没做错什么。”秦相思说。
“是啊，”秋兰揉揉她的头发，抱紧了她，“错的不是我们。”
秦相思把下巴支在秋兰肩上，闭上了眼：“都说我妈的牺牲换来的是比黄金还珍贵的时代，可就是这个没有枪弹的时代带走了我爸。”
“你不会有事的。”秋兰说。
可我怕你不在，如果你再被带走了，那这便是无比黑暗的时代。秦相思没有说话，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亲人，她不能再失去自己的爱人。
·
“你们最好交代清楚！别以为躲到这儿我们就找不着你们了！我们在你们的住处发现了这些，这是什么？我都不好意思读出它的名字！”
砖红色的书堪堪地砸到地面上，沾染了尘土。
“不止你们两个吧？还有呢！你们最好交代清楚，反省好了我们不会为难你们的。”
待人宰割。
那是吴清曼唯一想到的词。
“她们，她们…”傅忠看着凌乱着头发无法动弹的吴清曼，显然慌了神。
“你闭嘴！”吴清曼吼道。
“你丈夫比你明事理得多！”他们说。
“你要是乱讲一句我就跟你离婚！”吴清曼咬着牙说。
那人没有再为难他们，因为小喽啰们送来了更重要的东西：“我们在剩下两个人的房间里找到的，藏得可深嘞！”
“这都是什么秽乱的东西？！”他们抖开包袱，手稿和书散落一地。
“这人还写书！写这种东西！”他们愤然抄起袖章和“长枪”，“一定要把那两人搜出来！”
祠堂空空如也，他们挨家挨户地敲门检查，却一无所获。临了又红着眼盘问吴清曼和傅忠，他们拿吴清曼威胁傅忠。
“你可以将功抵过——你和你的妻子教这种迂腐的东西、看那种书、还替犯人隐瞒，这是三桩大罪！大家伙要是急起来指不定发生什么事！你要是写了认罪书，交代剩下两个人在哪，可以抵两桩罪。”
“我写，我写！”傅忠急切地要来纸笔，“可我真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哦，两个女的，一个是本地人，一个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但她们两个都是读过书的！”
“那你只抵了一桩罪。”那人笑眯眯收起了他写好的潦草的字迹，细细叠好放进口袋。
“你让我见见我的妻子！”
“等我们找到她们。”那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夜深，小姑娘偷偷打开了米仓的门。
“老师，”她压低了声音唤两人，“我妈让我给你们送吃的。”
她们感激地接过饭食：“我们不能再在这儿了，不然会连累你们的。”
“老师……”
秋兰摸摸她的头：“我们不会有事的，不要害怕。你记得，以后要读很多很多的书，要做有学识的人，勇敢的人。”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秦相思眯着眼看天上半轮月亮，“走吧，我亲爱的。”
·
所谓人心，何为人心？
是逼迫有学问的人跪在菜市场前，一桩桩一件件忏悔莫须有的罪名。
傅忠将功抵过，救下了吴清曼的性命。他那两件“功”，一是秋兰是地主出身，二是秋秦两人闹恋爱。
那是傅忠唯一一次在吴清曼眼睛里看到了绝望，他忐忑又欢欣地迎接平安无事的爱人，却看到了爱人绝望的眼睛。
吴清曼痛苦地闭上眼，不愿再去看他和那舞台中央的两人。
那些人的声音嘈杂，秦相思微微眯起眼，让自己的眼睛只看得到眼前的秋兰。
如此些年过去，秋兰依旧有着少年风发的意气，无论眉眼还是唇角还是她的轮廓，都是她爱的模样。
她又忽然有些难过，如果只留秋兰一人在世上，或许又太过残忍。秋兰是个不信来生的人，她在这个世界上又该如何活下去。
她不怕死，她怕的是苟活。
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秋兰是在十七岁那年，想起第一封信，秦相思启。想起海棠花香与入冬酸甜的糖雪球。
想起秋兰与她十指相扣，一愿秋兰语花，二愿相思成云，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
可惜啊，结局却是秋兰不语花，相思毋成云。
“要么写悔过书，要么你砍掉手指再也不写这污秽的东西，你喝掉这个烟灰再也不读那乱七八糟的书，选一个吧。”他们洋洋自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
“我的手被捆得太久，没法写字了，”秦相思开了口，“我现在念，你们的人帮我记下来吧。”
“算你识趣。”那人冷哼一声。
“相思！”
秋兰被人捆住了嘴，只能呜咽着流泪。
“悔过书，”秦相思一字一句说着，“吾生于南国第三十一年夏至，母亲李撷玉于南国第三十六年为国捐躯中弹身亡，父亲秦关于明国二十年自缢家中。与爱人秋兰相爱于明国十一年，距今十又三年……
吾有三悔，一恨世间黑白颠倒搬弄是非，二恨无法亲眼见证祖国繁荣昌盛，三恨不能与爱人长相厮守。”
台下那些人在唾骂，笔录那人砸掉钢笔撕碎了纸张，看客往她们身上扔这石头和烂菜。而她们教过的每一位女学生，与每一位良知尚存的人，将她说的话一字一句全都记在了心里。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若吾之性命能换回国人良知，乃此生一大幸事也。秋分莫求逢，梧桐毋通吾。秋兰不语花，相思毋成云。暑气止，凉风至，一曲秋风，作相思。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
遗憾吗。
秦相思撞上那人的长枪口上还在想，怎么不遗憾呢，她多想再看一眼秋兰，亲吻她一生的爱人。
可那是最后的机会了。
血汩汩流着，秋兰挣脱了他们的绳索，跪在秦相思旁边，却不敢触碰，生怕触碰了爱人的伤口。
“抱抱我……”秦相思低声说，气若游丝，却还是说出了最后一句刚刚未说出口的话，
“你是我一生的爱人。”
“相思，相思你不要哭，你听我唱，你听我唱啊……
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
秋兰的声音悲恸凄凉，在座无人不掩泣。她明白秦相思这么做的缘由，经此一事，只要自己不张扬，便能平平安安地活过这一生。
秦相思卒于明国二十二年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