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二十二年冬。

秦相思的墓碑上只有十三个字。

“暑气止，凉风至，一曲秋风作相思。”

这确乎很好地概括了她的一生，也省略了她所拥有的一切。我送她去了她的住所，院门口有一棵海棠。她很喜欢那棵海棠，她总一个人坐在海棠树下，看着来来往往有去无回的人间。我安排她和父母见了一面，因为墓碑在不同的地方，三人相见的时间实在太短。秦相思看着年轻的李撷玉，轻轻走上前拥抱了二十余年未相见的母亲。

“妈妈，”秦相思说，“这恐怕不是您期待的时代。”

“那个时代总会来的，”李撷玉摸摸她淤青却干净的脸颊，“爸爸妈妈这一代没看到，你们这一代没看到的，下一代总会看到的。”

秦关只是默不作声地流泪。

把他们送回各自的住处，秦相思提出想去看看韩锦瑟。韩锦瑟的墓碑离她很近，我为她指了路，告诉她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常去串串门，老人家很孤独。

秦相思摘了一捧海棠，敲开了韩锦瑟的门。韩锦瑟看着秦相思手指上与秋兰一模一样的戒指，心里瞬间明了。

“韩奶奶，我叫秦相思，是秋兰的朋友。”

韩锦瑟笑着接过花：“跟阿兰一样叫我姨奶奶吧，阿兰跟我提过你，说你是她一生的爱人——可你怎么抛下她先来了，你这么年轻……”

小院门关上，她们说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我抱着薄子，走向下一处亡灵。

秋兰常给秦相思写信，秦相思走后，秋兰一边整理秦相思的遗稿，一边继续教那些女学生。教她们善恶是非，教她们独立自强、如何爱人。

「我关了灯常常看着灯的影子睡不着。今天看那灯的影子黯淡了许多，模糊不清了。许是白日给你写信晃了眼，抑或许是今夜的月亮不够亮。我转过身戴上眼镜坐起，那灯影还是迷蒙的，于是我又想起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清亮的。

我看不清微弱月光照着的灯，可灯不是靠月亮照亮的。想你时的世界都不是具象的了，我又怎么好怪罪月亮……」

秦相思坐在海棠树下一封封读着那些信，笑着骂秋兰煽情。可笑骂过后眼里总含着泪。

“她真是那些小说读多了……”秦相思笑着合上信，后知后觉地擦掉脸上的泪痕。

「我收养了一个女孩，她六岁了，漂亮，聪明，眉眼与你颇有几分相似。她没有姓，是被抛弃的孩子。刘阿婆说她是秦淮河边捡来的小孩，叫小淮……」

秋兰低头对小淮说：“以后你就是我最宝贝的女儿啦。”

“妈妈叫什么名字呢？”小淮不好意思地拉住秋兰的手。

“我叫秋兰。”秋兰拉着小淮往前走。

“那我以后就叫秋小淮。”

“不，”秋兰看着小淮的眼睛，里面是秦淮河缱绻悠长的水，“你不跟妈妈姓，你叫秦淮。”

“因为爸爸姓秦吗？”小淮记得刘阿婆说过，这个妈妈是独身主义，没有丈夫的。

“等小淮再大一点儿了，妈妈带小淮去见一个人，你和她长得可像了，你是妈妈的亲女儿了。”

小淮的身份登记表上写上了新名字：秦淮。

「等她再大一点了，读过一些书了，我就带她来见你，她是我们的女儿。我让她跟你姓，叫秦淮。」

秦相思读着那些信件，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些字迹，隔着时空，拥抱了自己一生的爱人和素未谋面的女儿。

“秋兰要长命百岁，秦淮要平平安安。”她说。

秦相思死后，秋兰成了她的未亡人。我常疑心这么长时间过去，秋兰总该走出了阴霾，总该结婚。可秦淮的出现让我不得不迫使自己相信，秦相思是秋兰一生的爱人。看了太多生离死别，我多少有些木然。虚情假意的眼泪无法滴穿人间落到亡灵的手上，那些亡灵总是有些怨在心上的。只是秦相思，平平淡淡地等着她的爱人，只有秦相思。

轮回是假，即使在人间活过很好的一世的人也不愿意再入轮回。祂们现在住的地方，世人称其为极乐世界。只是极乐世界也不能永生，等最后一个活在人间的人类忘记了祂的名字，祂就会消失。

轮回也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