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阳刚进局里的时候，也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一腔热血扎进市局，整天想着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有一天接到报警，说是一个舞蹈学校的学生跳楼了，从二楼跳了下来，有树枝缓冲了一下，虽然不致命，但是多少会落下残疾。

一开始李明阳也没大当回事，可当他审问目击同学的时候，三五个不大的孩子却神色各异。

其中一个神情倨傲的女孩仰着下巴，脆生生地对他说：“是她自己跳下去的，给我都吓了一跳。”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不自觉的撇向左边，李明阳一眼就看出来她在撒谎。

于是他又问道：“她掉在地上的时候是仰面还是背面？”

女孩抿了抿嘴唇，回答道：“背面。”

接下来审问的几个孩子无一例外，都是神色紧张地说着同一句话：

“是她自己跳下去的，背面朝上。”

一般来说，主动跳楼都是背面朝上，可是这种说法也很片面，再加上这几个孩子如出一辙的证词，李明阳怎么想怎么奇怪。

趁着跳楼的女孩儿还在抢救，李明阳决定再去那个舞蹈学校一趟。

事发现场没有监控，也没有人形固定线，李明阳趴在地上找了半天，终于在绿化带里找到了一点血迹。

无论这个血迹是哪个部位的，距离教学楼的抛物距离都远了些，不像是主动坠楼的模样。

那些孩子确实在说谎。

李明阳想不通一群七八岁的孩子怎么就学会了撒谎，局里准备当作意外事件结束的时候，李明阳去了一趟医院。

坠楼受伤的孩子叫简柔，根据机构老师的描述，是一个舞蹈天赋很高的孩子，很乖很听话，平时也很活泼，不像是会跳楼的样子。

李明阳到的时候，简柔神情麻木，看着窗外空中自由飞翔的飞鸟。

她面容精致，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

主治医生告诉李明阳，简柔韧带损伤厉害，恐怕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李明阳照例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开门见山地问她：“你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简柔转过头，脸色苍白，嘴唇更是一丝血色也没有。

李明阳竟然在一个八岁孩子的眼里看到了麻木和绝望。

她开口，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是她把我推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里夺眶而出，她看着李明阳，颤抖着重复了一遍：“……是宋薇，是宋薇把我推下来的……”

李明阳记得这个名字，审问的时候那个神情倨傲的女孩名字就叫宋薇。

李明阳从简柔的话里得知，宋薇不喜欢简柔很久了，因为她舞蹈跳得比她好，老师总是表扬她。

之前老师每次表扬她之后，宋薇都会明里暗里地讥讽她几句，简柔一心只想做一名出色的舞蹈家，压根不把宋薇的话放在心上。

直到她获得了市里举办的少儿舞蹈大赛第一名。

那天她在舞蹈课上被老师表扬，下课的时候便被宋薇堵在了厕所里，她叫简柔站在凳子上，给她跳获奖的舞蹈，不然就把她的奖状撕碎。

简柔很珍惜这次获奖，她想着等今天回家后就和妈妈说换一个舞蹈学校。

于是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凳子，颤颤巍巍地靠在窗边张开了双臂，就在这时，宋薇突然靠近她，满脸笑容地对她说：“你跳舞真好看。”

说完，便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李明阳自然也不会完全相信简柔的话，他又重新回到舞蹈学校，看了一眼对应时间段的监控。

监控确实拍到了简柔和宋薇一前一后进入厕所的视频，其中还有一个学生带着半人高的高脚凳。

李明阳打算再找宋薇谈一次，可却受到了阻拦，她的父母说宋薇受到了惊吓，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不能再经受审讯。

这时候他才知道宋薇原来是宋家的千金。

局里的同事纷纷劝他就这么算了，宋家权势显赫，压根不是他们这种普通警察能得罪得起的。

可是李明阳却一根筋，他偏偏就要查到底。

只是一切并不顺利。

先是舞蹈学校那边，以监控保存时间到了为由，抹去了那天之前的全部监控，后来所有当天接受审讯的目击证人也都三缄其口，对这件事情避而不谈。

后来在他契而不舍的追问下，终于拿到了一个目击学生的证词，她可以证明确实是宋薇推了简柔，可李明阳正要拿着这个证词立案调查的时候，这个学生推翻了她的证词。

她说她看错了。

这意味着李明阳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

随之而来的是宋薇发来的和解书，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宋薇和同学开玩笑的时候导致这名学生坠楼。

简柔自然不同意和解。

这个事件僵持了一年多，这一年多简柔心理出现严重问题，只能定期去看心理医生，而李明阳的无数个立案申请都被打了回来。

这四百多天里，他们二人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简柔追求一个公正，而李明阳坚持一个真相。

后来，李明阳明里暗里坚持追查这个案子，没等来立案，反而等来了他的调离申请，而与此同时，也传来简柔同意和解的消息。

这一年的时间里，简柔的心理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开始的坚定不移到后来的自我怀疑。

她开始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骄傲自满，没有维护好同学关系，是自己没有防范意识，站在凳子上面展示自己一无是处的舞蹈，甚至就连坠楼，也是自己没站稳的结果。

直到简柔同意和解的时候，李明阳也毫不犹豫地在调离原岗的申请书上签了字。

他本来是市局最有希望晋升的警察，可却因为这个事情搭上了自己一片光明的未来。

甚至直到最后，这个事情也没有立案。

后来他来到了一个小地方做民警，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有一天在调解大爷大妈鸡毛蒜皮的小事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身警服穿在身上很难受，于是索性辞了工作，重新回到了宁安市，开了一个小饭馆。

*

李明阳的故事就到这里，他喝了一口水，随便抓了抓头发：“别的不说，我做厨子比警察成功多了。”

说完还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听完了这个故事，江黎心里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宋薇刚八岁，却轻而易举地毁了两个人的未来。

江黎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帮她，让她小小年纪就会撒谎欺骗警察，后来更是拿出一份荒谬的和解书。

以她对宋家的了解，宋思源是不可能助纣为虐，宋国强虽然强势，可也并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唯一的可能就是秦静。

就因为生女儿的时候她身子不好，导致女儿刚出生就非常虚弱，险些没活下来，多年来她心存愧疚。

秦静一心以为宋薇才是她好不容易养大的宝贝女儿，对这个孩子简直是溺爱到了骨子里，宋薇嚣张跋扈的性格与她毫无底线的溺爱脱不了干系。

陆景深对宋家的形势一无所知，他紧皱着眉头，问了李明阳一个问题：“你知道简柔的心理医生是谁吗？”

和宋薇的所作所为相比，他更好奇是什么样的心理医生能摧毁简柔的心理防线，让她把所有过错推到自己身上。

李明阳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想法和我一样。”

说完，他拿起笔，随便抽了一张纸巾，在上面画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围绕在她身边的几个圆圈，然后一一介绍道：“离开宁安市之前，我找到了简柔的心理医生，她的名字叫徐雅。”

徐雅？

冷不丁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江黎一愣，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徐雅是徐嘉禾的妈妈。

李明阳没注意到江黎的愣神，他在纸巾上比划着，举手投足带着警察的干练：“徐雅当时是很厉害的心理医生，很多人挂她的号都挂不到，可她却主动联系了简柔，说要给她做心理疏导。”

“后来我查到了，这个徐雅的女儿是宋薇的同班同学，是我审讯的目击证人之一，名叫徐嘉禾。”

这个名字陆景深并不陌生，宋薇进警局那天，嘴里一直念叨着徐嘉禾这个名字。

“你的意思是徐雅是故意放大简柔的心理疾病？”陆景深摸了摸下巴，他还是有些想不通：“可是她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李明阳一边说一边在纸巾上画着：“我离开不久，就听说徐雅离开一开始的那家医院自立门户，开了一家私人医院，她的医院位置我看了，那块地想要使用需要政府审批，而宋薇的姨父，就在政府工作。”

话音落下，纸巾上的几个圆圈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也就是说徐雅为了自己的私人医院，帮助宋薇逃避警察审讯，扭曲简柔的心理，秦静为了女儿的未来，给简柔寄来一份荒唐至极的和解书。

这些大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践踏了简柔的梦想，彻底毁掉了一个女孩的一生。

她本应该是舞台上翩翩起舞，可却因为这些人，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却残生。

江黎觉得很不公平。

她将双手紧紧握成拳状，看着纸巾上被几个圆圈包围在内的小女孩，问了一句：“您和简柔还有联系吗？”

李明阳示意了一下阳台上的花：“你看那些花，都是她送我的，这小姑娘除了不爱说话，一切都好。”

“我想见见她。”

江黎一脸凝重地看着他，看起来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我想和她谈谈。”

简柔不应该就这样在轮椅上浑浑噩噩地走完这一生，她所遭受的苦难，也一定要让这些人加倍奉还。

陆景深看着江黎坚韧的神色，心下微动。

江黎就像是阳台上的那些花苞，历经风雨，可却依旧坚韧不拔，开出最绚烂的花。

李明阳顿了一下，斟酌一会儿，还是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电话响了三声，那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女生：“李哥，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