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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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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元旦过后不久,期末考试就来了。我班的成绩竟然有了些许起色,不是倒数第一,变成倒数第二了,我倒谈不上多高兴,就是在会议上少挨了几句骂。

周思昂考了我班的第一,我说要给他个奖励,问他想要什么,他说现在没有想法,让我把许愿的机会给他留着,等他以后想到了告诉我。

假期开始两周后,我去了趟首都,老教授雪天散步,摔跤把腿伤到了,他儿女都在国外,我放心不下,便决定去看看他。

我在首都待了几天,教授天天因为一些社会话题和我争论不休,争着争着,身体居然见好了,他其实不怕我提出观点与他相悖,他更怕的是孤独。

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彻夜长谈,我给他讲了工作期间的事,十句话里有七八句都是周思昂。他听完摸着胡子问我:“这孩子是不是太依赖你了?”

我回忆着和周思昂相处的日子,模棱两可道:“也不算吧,也有其他孩子和我关系好的,他就是没什么朋友,平时多和我交流些。”

教授又絮絮叨叨地和我谈了些对周思昂在学校处境的看法,最后摇摇头说:“你呀,赶紧考过来陪陪我这老头子吧,我看你根本也不适合当老师。”

我当然不信他的断言,和他犟了几个回合,最终败下阵来。

“你别忘了,你是个老师的同时还是个人,你得吃饭,得考虑自己的未来。我知道你有理想,有坚持,但是许笙,人得活好了才有理想,你别一辈子拿不到高级职称还累垮了身体,到时候我泉下有知也得笑话你。”我就是败给了他这一句声嘶力竭的话,他说的太直白,让我所忧虑的一切都无处遁形。

我并不是能依靠父母就高枕无忧的人,我希望我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论是工作抑或是婚恋,而只有经济完全独立了,我才有资格对父母的要求说不。

说到底,我决定考研,继续走学术路线,心里多少也是害怕在学校里不能有好的发展。因为周思昂的事,校领导对我都有意见,是主任替我说了好话才把我留下,可主任年纪大了,校里面的领导班子却大多正值壮年,我是熬不过他们的。

启程回家当天,教授拍着自己的腿,自嘲说自己一把老骨头,想送送我都起不来,我瞧着他眼眶都红了,自己也跟着不是滋味。我同他承诺,这把一定考上,让他养好身体回学校等我,他嘴硬道:“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一来就气我,我不稀罕。”

躲在病房门口,隔着小窗子,我分明看到教授抹了把眼泪。

我是最讨厌离别的,但人生中总有些不得不动身的时候,在北江,还有我的学生等着我,我得回去。

坐飞机时,无聊地扒拉手机短信,猛然发现周思昂几天前发给我的一条消息,我忘记了回复。

他问我:许老师,您能来我家一趟吗?

他发短信的那一天,我刚好得知教授受伤的消息,焦头烂额间忽略了其他的信息。

下飞机再回复他吧,他明白事理,应当不会怨我。

我当时就这样理所当然地想着。

2.

下飞机后,我给周思昂打了几通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我思考着要不要给唐女士打电话问问,但又觉得不在开学期间突然过问,可能有点不好。

于是我给周思昂回了短信,简短解释了当天没回他消息的原因,让他看到了联系我。

短信发出了两三天,结果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再拨过去的电话也都是无人接听,我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打算联系他妈妈。

出乎意料的是,唐女士居然就像跟我约好了一般,先给我打来了电话。

一接通,电话那边就传来啜泣声,我的心也凉了几分。她哭了许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许老师,您能来医院看看他吗?”

我当下什么都不愿意多问,只确认了是哪家医院,就匆匆赶了过去。

情况没我想的糟糕,但也足以让我失掉按部就班的力气,学习、工作还有一蔬一饭的寻常生活,恐怕都要被暂且搁置。

周思昂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几天前他吞了过量安眠药,唐女士发现后送他来洗胃,抢救过来的第二天,他又拿桌上的水果刀割了手腕,听唐女士说,他割得很深,但因为身体虚弱没有力气,终究还只是皮外伤。

唐女士一边跟我讲述,一边哭得瘫坐在了地上,我搀着她要将她扶起来,可身子蹲下去,我竟觉得站不起来了。我的头脑是热的,四肢却是冰凉的,我的理智就像洪水袭来时漂泊的一块浮板,很快被冲蚀得无影无踪。

缓了好久,唐女士带我去了周思昂的病房,我站在门口迟疑半天,才敢走进。

病房里一眼望得见的地方都没有摆放任何东西,稍微锋利些的桌角柜角也被包上了泡沫自粘条,唐女士大概被吓怕了,竭尽所能地避免那种让她从□□到心理全线崩塌的事情再次发生。

周思昂就静静躺在病床上,脸色比以往白了些,脸颊微微凹陷,看上去瘦脱了相。唐女士给他掖了掖被角,手指摩挲着他扎满针孔的手背,眼泪又一次溢了出来,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却还是露出了几声抽噎。周思昂还睡着,我怕吵醒他,忙带着唐女士去了走廊。

一位母亲的一生里,最脆弱的时刻应当都关系于她们的孩子。在我过去的印象里,唐女士是位总是精致体面的女强人,她是做生意的,隔三岔五就有酒局,有几次回来撞上我,她分明是醉了,却依旧能强撑着神智与我清晰交流。

可她现在素着一张脸,不修边幅地站在我面前,一段简单的话都说得颠三倒四,我看着她肿得垮下来的眼袋,连安慰的话都不知从何开口。

“许老师,您说他为什么啊,他到底为什么啊?”她一遍遍重复着,我的心也被一次次碾压而过。

为什么呢?我能说出太多的原因,那么那么多,甚至不知道压倒周思昂的究竟是哪一根稻草。

是病吗?是孤独吗?是同学的霸凌吗?是周遭的非议吗?或者说,这其实是重重重压下他逆水行舟的结局,努力过也挣扎过,可这世界还是让他失望了的结局。

无数个日夜,他是不是都要清醒地感受着命运的蚕食,社会的偏见一刀一刀戳在他身上,他逐渐麻木了,可悲的是他还有梦想,还有一些微弱的希望,他因此只能继续抗争。

我想他是精疲力尽了吧,他已经做了能做的全部,却发现这世界还是没办法变好。我该怎么让他明白,烂掉的是这个社会,而不是他的人生呢?

我搜刮头脑中的知识,过去的经验,书本和新闻里的故事,然后惊觉自己在做徒劳的事情,我企图从26个英文字母里找出第27个,这是死路。

那时候,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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