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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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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安抚好唐女士的情绪,告诉她会帮她盯着,让她去休息了一会儿。她整日心力交瘁,黑眼圈乌青乌青的,我恐怕周思昂还没好全,她就先倒下了。

下午两三点钟,阳光正好时,周思昂醒来了,他看见坐在病床边的我,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扯着干裂的嘴唇,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许老师,你能笑笑吗?”他不但不叫“您”了,还要求起我来了,估计我的表情真的是太难看了,他见了也心烦。

我勉强挤出个笑,脸上的肌肉走势奇怪,笑的比哭的还难看,这种时候,我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盯着他手腕上的绷带,问他:“怎么样,还疼吗?”

他慢慢支起身子,倚在床背上看我,苍白着一张脸,说:“您问的哪里啊?”

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尊称,反问我的样子也似从前,我看着他脸上淡了些许的伤疤,懵道:“不知道,你哪里疼我就问哪里,痛的话,你要说出来。”

“不痛的,”他的目光飘向窗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留下斑驳阴影,“没关系的,我都很好。”

我莫名觉得,他在我面前竖起了一道墙,我明明面对着他,却找不到他。我听不见他内心的声音了,这让我惶恐不安。

“周思昂,你愿意跟我说说,为什么会......”我停顿下来思考措辞,“会觉得活着不那么有趣了?”

“想问我为什么自杀吗?”我被他的直白吓坏了。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许久,他又看向我,眼神幽深而空洞,他说:“老师,您会不会问一个人,为什么想要活着呢?”

我没有办法作答,也没有必要作答了,我明白了他想要说的话,对他来说,想要死亡和想要活着的道理一样简单,这就是他此刻最原始的欲求。

他醒来前,我在心里默默打了许多草稿,该如何宽慰他,如何劝解他,现在却因他的一句话功亏一篑,那些鸡汤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不论是以老师的身份,试图拉回站在悬崖边的学生,还是一个普通人对另一个普通人的救援尝试,我都失败了。

巨大的愧疚感袭来,我快要承受不住了。一腔热血地来到教师的岗位,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好的少年走向破碎,我始终没能真正地吼出声,不会有更多人知道周思昂身上发生着什么,隐而不语,我几乎也成了帮凶。

我不希望周思昂看见我崩溃的神色,眼睛酸得厉害,我预感到自己可能要哭了,便用胳膊拄着膝盖,双手捂住了脸,毕竟在学生面前哭,实在是太丢脸了。

我尽量抑制着情绪,语气平稳地对他说抱歉,我对他陈述自己的过错,翻来覆去地说着“对不起”,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别这样,”他焦急地伸出手,却在快要触碰到我时停下,我感知到他的动作,抬起头,红着眼直视他。

他的脸上露出了熟悉的小狗般的表情,可怜兮兮的,仿佛该道歉的是他自己。

“许老师,别对我抱歉,你这样,我会难过。”他的语气带着恳切,让我的内疚更加疯长。

我阻止不了他不幸的开端,也阻止不了不幸的蔓延,我还曾信誓旦旦地说要帮他,却连他向我发出的求救信号都没有接收到。

我终究是忍不住眼泪,任由它顺着我的脸颊留下,一滴滴落在手背。

周思昂无措地看着我,四处张望,似乎想要找到一张能用的纸巾,可这屋子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我感到他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很久,犹豫地靠近又远离,最后还是轻轻抚上了我的眼角,为我擦拭了眼泪。

“别哭了,我错了,”他看着有些无奈,小心翼翼地安抚着我,话都不敢大声说,“我害怕了,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问他:“害怕什么了?”

他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指腹,那里还残留着我眼泪的湿润,他笑着说:“妈妈哭,您也哭,我好像罪过太大了。”

“那不会有下一次,是真的吗?”我必须要确认他的后半句话。

他问:“是不是真的,很重要吗?”

我肯定:“当然。”

他又绕开话题:“我得了艾滋病,以后会有很多并发症,本来也活不长。”

我不管不顾:“你总得活着试试,科技发展这么快,你不能早早就放弃。”

他转到了一个更加无关的问题:“那......您也不要放弃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放弃你?”我迷惑道。

“我看到过您的考研资料,”他忽然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话,“您要离开我了,对吗?”

4.

“离开”这个词在生活中总是运用在稀松平常的地方,走出一个房间,是离开了,走出一座城,也是离开了。

我始终认为“离开”在多数语境中都显得大而无当,我有时很难把它说出口,总觉得“我离开了”要比“我走了”郑重得多。

可能我就是有着矫情的职业病,喜欢咬文嚼字,周思昂口中的“离开”让我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我考研的理由很充分,离开他的理由却不充分。

我尝试着辩解,告诉他我只是选择了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同他讲我会在他这一届高三毕业后离职,我想他可以理解我。

他果真懂事,甚至理解过了头,他问我,如果没有遇上他,没有插手他的事,我还会不会打算离职。

会不会呢?我也不清楚这个问题。

他或许不是一个特例,没有他,我可能也会遇见另一个深陷泥沼的学生,我还是会想要拉一把,还是控制不住感情用事,只是他让我更早地明白了,我眼里的世界是多么的泾渭分明。

学术的乌托邦虽是一叶障目,但至少我还能蒙蔽着,说服自己去寄希望于未来的改变。超人是不存在的,我得接受自己的无能与渺小,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领域,谋一份生计。

“并不是因为你,我们都只是努力生活的人,谁也没有压倒另一个人的重量,离职是我综合考量的决定,你不要往自己身上瞎想,好吗?”

我的话大概有了作用,他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些,开始和我聊起别的话题。

他说他假期待在家里很无聊,除了写题就是画画,天空每天都阴沉沉的,搞得他心里不舒服。他有天散步碰见一只流浪狗,冻得奄奄一息,毛都脏兮兮一绺一绺的,送去宠物医院的路上还有微弱的喘息,到医院后不久就去了另一个世界。那时候他想着,要是自己能早一点捡到小狗,说不定真的能成为它生命里的救星。

可是没有那么多巧合的时机,任何事情都没有常态,生命一旦出现凋败的信号,迟来的援手也会成为阻力。

我听着,不知道他是在说那只小狗,还是在说别的什么,我不安地觉察到,他不仅是身体病了,连心都生病了。

大学时期,我短暂地学习过教育心理学,可理论与实践中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在真正需要学以致用的时候,我发现我跨不过那条深沟了。

那天临走前,周思昂问我,是不是要考首都的研究生,我回了他“是”,他没有立刻作出反应,却在我握上门把的一刻叫住了我。

“许老师,我想考到首都去。”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听过他说“想”了。

他有了想做的事。

无解的命题中,我又看到了渺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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