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母亲答应见我了吗?母亲还没有消气吗?我真的是被冤枉的,能不能再让我见一见母亲——”
江媛推开门进去,眼角通红一片的江嫣赶忙站起走过来,她身穿肉粉套裙,一头棕栗色的大波浪,典型的千金小姐的做派,只是哭花了脸,如混入情绪的调色盘,怨恨,委屈,不甘,难过,被打翻,乱作一团。
江媛扶起姐姐,柔声安抚“母亲正在会客呢,仆人都不便去通报,更何况今天家里开茶话会,要招呼这儿又要招呼那儿,哪里还抽的出时间。”
“你不要哄我,母亲就是不肯见我,是不是?”
江媛默然,只能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姐姐顺着背脊。
江嫣连忙拉着江媛再把当时那套说辞再来陈情一遍“妹妹,你是知道我性格的,在家里我最喜欢的就是母亲,其次就是你,连我亲哥哥都比不过你们!我是做不出来那事情的!”
同样委屈哭喊的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跪在老太太膝前,地上都是从她房间里搜寻出来的崭新中草药。
归尾、红花、丹皮、附子、莪术……
全是活血化瘀易滑胎的药。
江媛默默辨认,心惊肉跳。
“传家法!”老太太怒喝,花白的发,仍有威严。
江嫣瞬间瘫软在地,如一摊无骨的血肉。
那是一摊模糊的血肉。
江媛听李嫂说,母亲怀孕五个月好端端走着路,突然惊呼肚子疼,话音刚落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身下血流如注。
人仰马翻。
两位专职家庭医生——西医程医生和中医马老师傅都还没赶来。
刚抬上床,李嫂瑟瑟地说,那一团就下来了,一大摊血肉,模糊,妖冶,母亲期待的男孩,老太太期待的孙子,□□未来的继承人,就这么以一摊恶心可怖的模样来到世界上,不,那只是他原本残缺的□□,短暂来到,他甚至不能呼吸,哭喊,他已经死了,胎死腹中。
那是李嫂说的,当时江媛被拦在门口不让进,只在那托着他弟弟的盆被端出来的时候,她悄悄看了一眼。
她的心猛地一缩,楼下是江嫣哭哑的声音。
乱做一团,人仰马翻。
眼看着象征着家法的戒尺将要打在江嫣身上,江媛忙跑下楼跪下抱住姐姐,挨下了那结结实实的一击。
她哭着对老太太喊到“那书是我给姐姐的,要打就把我也一起打死吧!我们两个女孩为那不能出世的男孩赔命!”
一句话点到命脉,老太太腾地一下站起,指着江媛半晌说不出话。
江嫣抽噎“奶奶和妈妈都那么喜欢那个未出生的弟弟,我嫉妒,我害怕,他会来分走属于我的爱!我是有过这个念头,但、但我没有做,我是从妹妹手里借了中医的书,也买了草药,但我没有下,我没有狠下心下啊,那也是我的弟弟啊……我怎么会那么狠心——我做不到!我没有真的把那些药加进去啊!”
但江嫣买的草药斤数跟从她房间里搜出来的对不上,但如果把那煮过的残渣加上大致也就够了,况且管煮中药的女仆正好是从小跟着服侍江嫣的,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老太太疲惫地闭上眼,无力地坐回椅子上,她摆了摆手,失望道“你不用再辩驳了,孩子已经没有了,你们母亲已经四十几岁,怀孕吃了那么多苦,医生都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们父亲躺在床上,那么可怜,也是好不容易取来精子,试管失败了不知多少回……罢了,你们这些狠心肝的东西,也不用明里暗里指责我老太婆重男轻女,如你们所愿了……”
她说“你们……”江媛冷冷看着这个古板固执的老太太,确实是过去的老女人,那腐朽,破败的死沉沉的气息,简直可以扼杀任何生命。
生出来的还是没有生出来的,都会被摧残。
江淼听闻消息连忙从公司赶过来,自从顾念婉安心养胎撂下一大堆摊子后,他成天忙得晕头转向。
老太太见到大孙子,似是叹息似是苦闷道“淼淼啊,把你二妹妹带到你那里住去吧,心术不正的人,我老太婆招架不住——”
她无视江嫣的喊冤求饶,转头对管家吩咐“把那个管煮药的女仆赶走!以后中药就让阿楚来管吧,她是个认真做事的好孩子……”
阿楚是江媛从乡下带回来的玩伴。
“奶奶……”江淼一身风衣,高挑瘦削,但他想跪,为妹妹求情。
老太太声音顿时提高八个度,喝令道“不许跪,今天就算我要让你妹妹死,你都不许跪!你是我们顾家的长子——哪能说跪就跪!”
哄哄吵吵的闹剧直到顾念婉醒来知道真相,一把推开跪在她床前的江嫣到达高潮,她歇斯底里,狰狞凄厉地酿出一个字——“滚!”
江媛帮姐姐整理了已经泛皱的粉色套装,她被赶去江淼家住后,江淼虽然忙但作为亲哥哥自然不会亏待妹妹,更何况江家没有断过她的经济来源。
江嫣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求原谅——这次准又是趁江淼不注意跑过来的,是因为不愿意割舍下顾念婉给她的母爱。
那是完完整整,热烈汹涌,毫无保留的母爱,连江媛都未曾拥有,江嫣被疼爱到最后都不舍得杀掉那个掠夺她母亲的弟弟。
江媛相信,她比谁都相信,顾念婉作为母亲让人有多么留恋,她相信江嫣没做,但不是她,又是谁呢?
千言万言,苦口婆心,她才劝得姐姐止住了哭,但不哭后又能怎样?她只有这点本事。
顾明晏把坐他对面恭恭敬敬的菲佣又一次杀了个片甲不留。
第五次了。
他眼里难掩无聊。
下完最后一颗子,对面满盘皆输。
他施施然站起身拿过西装外套就往外走。
“给姑姑说一声,公司有点事,我就先走了。”
走至楼下,突然有人猛地撞上了他,那是一个穿白色卫衣的女孩,手里还握着一杯橙汁。
女孩没有急刺刺地大喊大叫而是抿紧嘴唇再认命地闭上眼睛,等待摔倒。
顾明晏觉得有些好笑。
庄梦妍端着橙汁进大厅,实际上是为了找蒋菲,听何巧巧说,她在一楼大厅藏书室里看见躺在角落沙发上呼呼大睡的蒋菲。
闻言,苏棠轻声吐槽“小时候在马场睡,长大后在书室睡,说是从假小子变成淑女,我看一点都没变……”
离她近的庄梦妍听见,不由得一笑。
想去看具体情景。
但谁知出师未捷身先死,她认命地闭眼准备倒在地上,甚至开始盘算哪种姿势可以把伤害降到最低。
但是一双有力的臂弯把她抱住,再往上一用力,她又平平稳稳地站在原地了,只是面前站了一个英俊且熟悉的男人,正有兴趣地盯着她。
“顾、顾先生?!”庄梦妍慌乱。
“端酒忘酒名,走路忘看路,你的记性还真是不好。”顾明晏散漫地说道,他身上雾蒙蒙的烟草味正不停地往庄梦妍的鼻子里钻。
她又开始晕乎乎。
“我!我其他时候记性还是很好的!”庄梦妍羞红了脸反驳道。
“比如?”顾常延好整以暇。
“……”庄梦妍眼睛骨碌碌转了半天,才垂下头细若蚊呐道“我、我记得你的名字。”
顾明晏一凝滞,不自禁地勾起了笑容,他拍了拍庄梦妍的头说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在福斯尔上学,但没想到你跟江媛关系这么好……顾常延认识么?”
“认识,是我的同桌。”庄梦妍乖巧回答。
“同桌……”顾明晏笑意更甚,指了指她胸前的衣服“脏了,换下来吧。”
说罢就走了。
庄梦妍一个激灵,才反应过来胸口是一大片微微泛开的凉涔涔,原来是橙汁撒在她胸前浸湿了衣服。
奇怪,为什么先不觉得凉呢?
她心脏砰砰跳动,滚烫地要冒出热气。
让人送走了江嫣,江媛只觉得全身疲惫袭来,但她还未稍稍放松下来,就有仆人来通报“三小姐,顾少爷离开的时候被一个女孩冲撞了!”
江媛终于弄明白情况后,便对仆人吩咐道“你带她来我房间。”
庄梦妍被仆人带着走进江媛的房间。
她的房间黑白极简,黑色与白色如水墨,笔锋浓淡又兼顾留白,如墨水滴入清水,黑色的祥云就滚动汹涌蔓延了整缸纯洁,白色的墙纸,黑色的书桌,如道教的阴阳八卦。
唯一不同的是她窗台上放的一个铜塑女神像,那是唯一不同的色彩。
当然,衣柜里也是五彩斑斓的新世界,富家小姐的各色礼服,颜色,款式,都由不得自己选择黑白,更何况江媛的平日私服也不是一水的两色。
她让庄梦妍把门关上,招呼她过去“你衣服脏了换下来,就先穿我的礼服把。”
庄梦妍任凭她为自己选择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各色的礼服,穿什么都行,她不在这些上面下太多功夫。
她走至江媛书架,眼睛平视扫去,映入眼帘的是《心经》、《金刚经》、《本草纲目》,在夹缝中还有一本似乎被人捻揉地泛黄起皱的老书——《道德经》。
庄梦妍笑着打趣她道“年纪轻轻就研究道学,小心哪天真的看破红尘,就出家当尼姑了呢!”
江媛头也没回地笑道“你不也是。”
“我也是什么?”
江媛从衣柜里拿出两条裙子,放在床上比对斟酌。
她念道“六亲不和,有孝慈。”遂笑着抬头看向庄梦妍。
庄梦妍一愣,随即意外道“你听见了?”
江媛“嗯哼”一声,拿起一条中长鱼尾红纱裙仔仔细细地检查。
庄梦妍挠挠脑袋,嘟囔道“我还以为没人听见呢……”
镜子中,庄梦妍一袭红纱礼裙,包裹勾勒她从青雉转向成熟的线条,江媛站在她身后替她整理,由衷夸赞“真漂亮,你是我见过最适合红色的人,再化个妆就更好了。”
江媛的手突然摸到庄梦妍左手上的石头手链问道“这是什么手链,真好看。”
庄梦妍却不取下来,只把手一起伸过去给她看,江媛把那串上的石头来回翻转抚摸“还刻字呢,这一定是你自己做的吧,真有意思。”
敲门声却突然响起,江媛愣着看了一眼庄梦妍,只能放下她的手跑去开门。
“母亲?!”江媛一扬的背脊,明显看出她的欢欣。
顾念婉问道“我听几个菲佣说,有个女孩把你明晏表哥给冲撞了,我来看看,别吓着人家。”
江媛把门推得更开,把视野扩大,她招手让庄梦妍过去。
顾念婉却突然凝滞,一双眼紧紧盯着庄梦妍,表情却没有漏太多端倪,猝不及防地她轻轻咳嗽起来,江媛急忙上前扶着,关心道“母亲,你怎么了?”
顾念婉摆摆手,拂开她,江媛的手落了空“没事,应该是今天吹到了风,那你好好招待同学,我先下楼了,草坪舞会要开始了,你常延哥……”
“我知道了,母亲先去吧。”
顾常延知道,姑姑让他参加这个茶话会,是有其他深意的,或者说,这个茶话会一早就定下了主角。
杨柳思的双胞胎姐姐,杨柳茵。
青葱的草地上,撒下温暖的阳光,一派柔和的春水揉碎青青黄黄的花草,细碎零落,染上亮晃晃的粼波,是幻彩的美梦,沉沉迷迷,钻石,花瓣,红唇,连金纸都弥香。
这是杨柳茵的梦,是轮椅上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却是依靠冰冷沉默的假肢,可以触摸的美梦。
被不明善恶的孩子围着欺负时,扶着她的那双洁白有力的手悄悄夺走她年少时的心,现在她依旧愿意让那双手把她从轮椅上扶起,共舞,她再献上自己炽热滚烫的情意。
草坪舞会还在准备,得空出位,让大提琴,小提琴,长笛,手风琴,大号,小号……全部看向指挥,奏响乐章,才会有好戏的开场。
杨柳茵已经隐隐浸出汗,细密地覆在她洁白柔软的皮肤上像飞舞的香水珠,她红润的颊和唇都在昭示她的兴奋与期待,那是一张比月光还要清艳的脸,不,比月光还要温柔,还要简单,还要有力量,头上的钻石花环也未曾埋没她的雅丽。
“思思,万一、万一他不邀请我怎么办?”
杨柳茵坐在轮椅上扶住妹妹的手,还是被不安笼罩。
杨柳思屈膝蹲下,反握住姐姐的手,安抚到“不会的,婉阿姨是有意撮合你和顾常延呢,再说了,父亲亲自去和顾爷爷商量的,这事十有八九就要成了。”
她看向姐姐的眼睛里尽是疼惜和温柔,她帮姐姐理了理淡粉色的公主纱裙“到时候就等顾常延的生日会,宣布你们订婚的消息,你就好好养腿,待他外出留学归来开始管理顾氏集团的产业,你们就结婚,你呀,就好好的当你的顾太太吧,再生几个……”
杨柳茵羞红了脸,嗔怪地推了妹妹一把“哎呀,越说越没脸了,想哪去了呢……”
周悟月走来帮腔道“茵茵姐你可别教训她,我看她啊,说的也没错,今天这茶话会不就是为你们办的么?”
杨柳茵笑开了颜,但还是对着妹妹嗔怪“叫你不要到处浑说,这下闹得大家都知道了。”
杨柳思佯装生气,撇撇嘴愤愤不平道“周悟月把你哄开心了,你反而来教训我,她才是你妹妹吧,哼!”
苏棠想故意刺激蒋菲,告诉她杨家姐妹的一番暧昧对话,却没想到蒋菲只是顿了顿,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跟其他人聊着最新的时装周。
苏棠心下烦躁,更觉疑惑,百无聊赖中瞥见在远处跟顾念婉说话的顾常延。
应该说是顾念婉说话,顾常延认真倾听,像听教诲的犯错孩子,不能还口,不能反驳,甚至不能流露出一丝的迟疑和不耐。
不论命令他做什么,都得是一副温文尔雅,平和亲切的模样。
就算逼着他去喜欢一个根本不熟的女生。
顾铭扬守在旁边想帮哥哥说话,但话还噎在喉咙里,就被顾常延暗中用手给压制住了,他只见顾常延对顾念婉微微笑说“姑妈放心,我不会让顾家丢脸的”
顾念婉睥睨他一眼,清冷的脸庞才慢慢浮现浅笑“这不止为顾家,姑妈也是为你好啊,这杨柳茵只是腿有缺陷,但可是杨家最得宠爱的孩子,以后对你也多有助力。”
言下之意便是,顾常延作为私生子,能娶到杨家明正言顺的大小姐,是他的福气。
他没有资格挑选。
更不必说喜不喜欢,爱不爱的,谁在意?
江媛见宽阔的草地上人多热闹,不由得也漏出少女情态,拉着庄梦妍笑着走过去。
乐章流出,好戏开场。
前面皆是少爷小姐们的交谊舞时间,江媛自然必须参加,独自一人的庄梦妍无聊地躲在角落。
晚霞渐渐探出头,天上的流云又要开始沸腾起来,一大片一大片炽热的红,简直要蒙上庄梦妍的脸,压得很低很低,重重叠叠,漫山遍野,要滚烫地烧起来了。
在离人堆百十步外的一棵三四人合抱粗的上百年大树下,空旷无人,倒是稍稍能得些安宁。
庄梦妍无心社交,偷偷跑了过去,那树的枝桠向天边延伸,绿绿荫荫,蓬蓬松松,像一大团绿色的棉花,又像一双双做祷告的手。
她待在树下,但身上还穿着的红色纱裙,席地而坐的美梦倒是落空了,空了,世界空落落的,她蹲下,发呆,于是云就烧到她脸上,半边脸上浮起红晕,酡醉,又恍惚。
作者有话要说:深夜无聊,发发文,自己修改着越来越清醒,哈哈哈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