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沈随站在桃树下抿着唇,耳根微绯,问我要不要跟着他去京城。
桃花香浅淡,青年考了秀才,举人,现在要进京去参加最后一步了。
我摇了下头,在沈随落寞的眼神下拥住了他,声音很轻:“阿随要进朝堂的,我不能在一旁影响了你读书。”
“我等着你衣锦还乡,娶我入门。”
片刻沉默后,沈随将下颚抵在了我肩上,一字一句:“阿愿等着我。”
我等了他很多次。
看着他科举后的每一次离开。
沈随放开了我,将一个吊坠系在了我脖子上,眉眼微弯,如同最孤高的云化成了世间的一切,缱绻多情于三月的桃花。
“父亲要我送你的,收下了就代表你接受了我家的聘礼。”
12.
我收回了抚向沈随的手,没什么情绪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我爱沈随么?
还是爱的。
正如倪子林爱沈随爱到了疯痴。
我向沈随隐藏了自己所有的感情。
夜晚很凉,和倪子林杀了我的那天晚上一样。
一缕幽魂浑浑噩噩地跟着我,依稀可见幽魂扎着双马尾。
我问它:“丁洁怎么死的?”
幽魂晃了晃脑袋似在思考,幅度有点大脑袋落了地,它低下身体去捞那颗脑袋重新按在了脖子上,又晃了起来。
掉一次捡一次,后来不耐烦了,便直接抱在了怀里晃悠着身体。
我不再看它了。
过了一会儿。
“啊。”
“我想起来了。”
幽魂将脑袋安了回去,咧着嘴笑嘻嘻道:“那天下午,我找人招待了一下丁洁呀。”
“我还拍了照。”
它歪着头,语气低沉了下来,有些委屈:“我问阿愿要不要一起去玩,阿愿不和我一起。”
“她跳楼了呀。”
“嘭——的一声,都吓着阿愿了。”
我闭上了眼。
倪子林他们该死么?也确实该死。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没有人可以置之事外。
我去警局提交了各项证据,然后离开了这里。
此时满天都是星辰,还有着月亮,风也还在,路灯有些昏暗。
我抬手按向了倪子林的额头。
下一瞬,幽魂成了烟雾。
倪子林有错,我也有错。
沈随也有错。
我们都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早就该死了。
我想要沈随忘记一切好好活着。
他的人生本就该前程似锦。
藏鬼贪婪地吸食着那团烟雾,餍足地叹了声。
它依旧装模作样地唤着我为“主人”,低笑了声,语调中带着一丝嘲弄:“只要沈随还活着,你就杀不了我的。”
那年灾荒,我死在了桃树底,后来沈随中了状元回乡,半年后自刎于树下。
我喝着沈随的血来维持现在的生机。
沈随醒了。
他坐在沙发上雕刻着桃木,半垂下的眼睫遮起了部分瞳孔,在眼下投落出阴影,神情沉静,皮肤苍白。
我走到他面前对面的地毯上坐了下来,想像之前一般装出一副冷漠的态度,到最后也没能冷下双眼。
轻叹一声,我将手肘支在玻璃桌上,抵着下颚去看他。
很多年前,沈随为我雕了很多木刻。
山上的生活平静,我坐在树下,弯着眼一眨不眨地去看沈随。
看着看着,面前的人不自觉抿了下唇,耳根渐渐红了。
村里人常说,没事不要去桃仙那里。
那是冒犯,也是禁忌。
子不语怪力乱神,沈随一向不信村里那些关于桃树的传言。
那么大棵桃树开满了桃花,风一吹就落在了地上,好看极了。
沈随和我经常偷跑到这里。
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娶我?
沈随放下了刻刀,抬起头看着我,神情认真:“最多三个月,阿愿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嫁给别人。”
我等了一年。
最后我也没能等来沈随。
13.
灾荒年,方圆千里颗粒无收,大旱天,空中都是昏黄色。
刚开始还认为这只是一场很快就能过去的旱天。
到后来越来越旱。
没粮食,哪里都没粮食。
好饿啊,去吃了草根和树皮。
都吃完了,什么都没了。
饿得整日整日倒在地上颤巍巍地叫,出气还没进气多。
受不了了,就看到了那些孩子。
不忍心自家的孩子,就和别人换了。
煮一大锅的水,如同饿狗般盯着那锅,闻到了肉香。
所有人疯了一样扑了上去。
到处都是骨头。
吃得满嘴都是油,餍足地躺在了地上,眼珠在周围不停地转着,思考着下一个是谁。
下一个是我。
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没读过书呢?
有人说灾荒是因为冒犯了桃仙,桃仙生气了,就降下了惩罚。
最初还只是几个人在谈,到最后所有人都看向了我,眼里都是扭曲和疯狂。
他们说经常看到我去桃仙那里。
他们说桃仙生我的气了,就有了惩罚。
他们说着,一点点向我靠近。
有人走着,也有人爬着,手指在昏黄的土地上划出各种痕迹。
我好怕啊,想跑,拼了命地跑,摔在了地上。
逃不开。
他们拿来了铁钉。
四肢骤疼。
我哭着喊不要,没人听得见。
我喊不出来。
喉咙被钉子划开了。
我看到了一口漆黑的棺材。
那时我才知道,桃树下有许多具尸体,被祭祀的,被杀害的,都埋在了这里。
冤魂好怨,滋养出了邪灵。
我不明白平日里对我那么好的叔叔会亲手捆了我。
我好疼啊,没有人来救我,在漆黑的棺材里慢慢地等死。
我还要等着沈随来娶我啊,我不想死。
后来有一天,我剖开了那口棺材,才知道自己当初死的时候面容如此狰狞。
最后一个冤魂的怨气组成了藏鬼,它唤我为主人。
眼前暗了一下,我抬起头,看见了沈随正看着我,手里拿着刻好的桃树。
一个念头出现在了脑海中。
我收了收手指,当做没看见那木刻,起身离开了这里。
我还是想要沈随活着。
至少不能和之前一般割开了手腕躺进了我的棺材,用血和藏鬼有了牵连。
他本就该前途似锦。
藏鬼低笑了声,似在怜悯:“沈随早就死了。”
我走不动了。
背部抵上了一个人的胸膛,他环着我的腰,在我耳边呢喃:“我来娶你好不好?”
“带你去看桃花。”
我闻到了血腥味。
心跳一点点变沉,眼前一阵眩晕。
我闭上了眼,嘴角轻轻扯出一抹笑,“好呀。”
还是那棵树,昔日数人环起来都抱不住的桃树如今尽是萎靡,桃叶干枯焦黄,漆黑的树干往外渗着血。
一口漆黑的棺材摆放在正中央,在等着人躺进去。
我换了块干净的布捂住了沈随的手腕,任由他牵着我走向那口棺材。
那里面还是和很久以前一样的黑,沈随拥着我躺了进去。
最后一点亮色消失之前,我看见了棺材里面尽是沁着血的抓痕。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时候,我哭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四肢都被钉了起来,手指拼命抓着能抓的一切,到最后磨出了血也没人来救我。
我好疼。
我好怕啊。
我真的会死在这里。
我好想杀了他们。
没有人来救我。
......
沈随遮起了我的眼睛,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在。”
我闭上了眼。
沈随和我早就不该活着了。
我们二人,罪不可赦。
——完
【番外】
啧。
她等来了个疯子。
书生进京赶考,被高门之女看中了,强权逼迫下宁死不屈,便进了狱。
京城是什么地方?一粒灰尘就能压死一介平民。
哪儿轮的着你说拒绝?
时间过去了很久。
久到书生厌弃了京城的一切。
他拿着吊坠放在心口处,在想他的未婚妻现在怎么样了。
会不会想自己,会不会每天都去桃树下等自己。
......会不会已经嫁人了。
他还想着未婚妻。
书生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抬头看见了一位衣着简朴的男子。
对方笑容温和,举止从容。
书生闭上了双眼,答应了他:“我帮你得到那个位置。”
朝堂发生了动乱,没人知道本该死在第二天正午的人出现在了废太子那里。
他说要派人照看好他的未婚妻,废太子同意了。
书生在京城待了很久,久到皇位更替。
那年下了大雪。
书生离开了京城。
他要去见他的未婚妻了。
他要告诉她自己再也不离开了。
他走到了桃树下,怔怔的望着眼前平坦的泥土。
书生坐了下来,双眼放空地看着那地面,怎么也想不出来阿愿会躺在这里。
那时桃花香浓郁,混着血腥味。
书生坐了很久,如同死了一样。
后半夜的村庄到处都是哭喊,大火掩藏起了所有的刀光剑影。
书生带着满身的血,踉踉跄跄地走进了棺材里,凤眼微弯,满足地抱起了一旁的白骨。
他来娶阿愿了。
——
《藏鬼》
藏鬼饶有兴味地看着棺材里的两人逐渐没了呼吸,然后打了个哈欠,凭空拿出一支笔,点在了面前的桃树上。
一瞬间枯木逢春。
看不见的锁链一点点禁锢起了身体。
它歪着头,开始写[又两个人没了,什么时候我能再次离开这里呀?]
可惜了沈随这么好的宿主了。
天色渐暗,不远处传来沙沙声。
怨气向这里靠近。
藏鬼看了过去,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拉大。
——呀。
她来了。
不远处,一缕幽魂晃晃悠悠地走向了桃树,眼下一抹胎记若隐若现。
藏鬼,生于人心,也存于人性。
不死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