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
且再看看。
凌青岁最终还是决定先不苦思这些，撩开另一边的帘幔，一手扶着车窗边沿，将下巴搭在手背上，往外面瞧。
今日的日头好得很，却不甚刺眼。
马车摇晃前行，凌青岁方才压下去的困意重新卷来。
他困得打了个呵欠，视线在周围乱扫，将帘幔放下来之前，凌青岁最后看了一眼天上发着白光的太阳。
随后他头向后仰去，没眨几下眼睛，眼皮便重得跟灌铅了似的。
闭上眼睛之前，凌青岁眼前还立着一片恍惚的圆形白色光点，那白色光点似乎有着某种玄机，明明它没有发声，却实在像在轻柔地召唤他，将他的灵魂一点点抽出去带走。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宫女的尖叫声刺破沉闷的夜色。不一会，宫里大乱。
凌青岁正迷糊着，忽而听得这声动静，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却又觉得这阵骚乱的动静很熟悉，于是他挣扎着，慢慢睁开了眼。
眼前的画面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凌青岁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凌青岁看着天幕上闪过的烟火，一瞬明了。
——他又进来了。
这回凌青岁很淡定，没有再试着挥手，向前跑，或者是说话吼叫，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次出现在画面最中间的，是他自己。
画面里的他很懵然，对于一切一无所知的样子。
他听到不对劲的动静从寝殿里跑出来，疾步奔向太子殿门口，想要一探如今宫里究竟起了什么乱子。
太子殿门口，太监宫女狼狈地跑过。
他抬头望向他们跑来的方向，思索片刻，皱眉。
——那是福宁殿的方向。
凌青岁上前抓住一个太监，那太监如今全然没了礼仪，就算认出了面前的人是凌青岁，是太子，他依旧使劲用手想要将凌青岁推走。
凌青岁两只手一并用上，牵住了太监的双手，厉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告诉我，告诉本宫！”
太监见甩不掉凌青岁的手，哭丧着脸，声音都在发颤，“有……有人闯……闯进宫里来了，这天，天要变了。”
“快跑吧……太子……太子殿下。”
凌青岁听完神情愕然，手上禁锢太监的手一松，太监便立马使劲挣脱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逃命了。
忽而又听得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叫。
凌青岁回过神来，抽出太子殿门口侍卫身上的佩剑，向福宁殿的方向奔去。
他的身后，年奴见状立即学着他，也抢了一把佩剑出来。
长剑出鞘，凌青岁听到声音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发觉年奴跟了上来，便对年奴说，“阿年，劳烦你去凤仪宫保护一下我的母后。”
年奴目光炯炯，在黑夜中很是明亮，他看着凌青岁，坚定地道：“我跟着你，保护你。”
“我不用，你去照看我的母后。”
年奴握紧了剑，坚持道：“我不去，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我要保护你。”
或许没有预料到年奴会抗命，凌青岁眉头轻轻皱起。
如今事态紧急，凌青岁没有功夫斥责年奴，移开眼，与跟着二人后头走出来的又柳道：“又柳，那劳烦你带几个人去一趟凤仪宫，务必保证我母后的安全。”
又柳连连点头，“行，我这就去。”
得了回应，凌青岁这才放心地转头往前狂奔。
一路上，凌青岁碰到了好几个身穿黑色兵甲的逆贼。
他们发现了凌青岁，都冲过来要杀他，凌青岁不敌他们，几次败下阵来，性命攸关之时，都是年奴看准时机冲了上来，替他诛杀了那些逆贼，凌青岁这才安全。
几经波折，凌青岁好不容易跑到福宁殿附近。
福宁殿里摆着玉玺，坐着皇帝。反贼杀进来，此处的搏斗自然更加凶险。
凌青岁拼了命想要跑上前，却不停地被围上来的逆贼绊住脚。
年奴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
鲜血飞溅，以往庄严肃穆的殿宇门口，立即横尸遍野，化作一片黑红交织的人间炼狱。
这样厮杀的场面还是过于血腥，画面外的凌青岁瞧见了，恶心得想要作呕。
就在这时，福宁殿里传来嘶声裂肺的一声尖叫——“娘娘！”
——“皇后娘娘！”
凌青岁因为这声吼略一分神，接着，胸前便穿过一柄长剑。
而后的一切，便都如之前梦境里的一样了。
年奴发现他的死讯，冒失之下受了伤，赶忙回头跪在地上，凌青岁的尸体旁边，将他的双眼合上，抱着他回到太子殿，走进火光冲天的屋子里，替他拔掉了胸前的长剑。
画面外的凌青岁本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以为此次入梦，又是一次枯燥乏味的重复。
谁知道画面依旧在动，而下一秒……
年奴一手抬起来，落到凌青岁的脸上，轻柔小心地抚摸凌青岁的面颊，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情意。
若是如今凌青岁真实地存在，能够支配自己的身体，旁人一定能够看到，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稍不注意眼珠子恐怕就要掉出来落到地上，整个人连呼吸都滞住了。
——年奴眼里的情意很是复杂，尽管凌青岁从没有亲历过□□，对于男女感情这件事上非常懵懂，但他还是瞧出来了，瞧出年奴眼中不似一般的友人兄弟之间的情意，更像是长久隐忍，长久相思沉积的爱意。
红色的火光极具嚣张的生命力，在年奴明亮的眸子里，强势地占领了一席之地。
可尽管如此，依旧掩饰不住他失去爱人的悲伤，还有某种得偿夙愿的满足，和隐隐约约的遗憾。
画面外，凌青岁看着正发愣。
画面里，年奴低下头，唇瓣轻轻地在凌青岁失去了生机的躯体上触碰……先是额发，然后鼻尖，最后慢慢下移，落到了凌青岁的唇上，慢慢地厮磨。
明明年奴怀抱着凌青岁，年奴盘腿坐着，凌青岁仰躺在他腿上。从这里看过去，年奴却依旧一副臣服姿态，脖颈脊背温顺地屈曲，认真小心地在与凌青岁吻别。
两人身后是滔天火海，黑烟弥散。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灯台被打翻，蜡烛滚到地上。感受到火光的温度，蜡烛逐渐融开来，或作黏糊糊的浆水。帘子纱布一半挂着，一半垂着，落在地面上，说不尽的狼狈；
门外是兵戎相见，朝代更迭。白日里穿戴整齐体面的宫人四散逃命，幸运的跌跌撞撞摸爬滚打的到了稍微安全点的地方，屈身蜷蜷缩做小小的一团，不停地打颤。
不幸运的，流窜在冷光剑意的战场上，做了这旧权覆灭，新王登基的祭奠品。在咽下最后一口生气时，宫人脸上沾着飞溅而来的血，不过谁也不晓得这些血来自多少个人，只知道，长剑刺过，这红色的长河就要更加汹涌了。宫人的眼睛不安地瞪大，死之前都没来得及闭上，手指扭曲成怪状，向上伸，似乎在抓些什么，又似乎在求些什么……
而此刻，凌青岁和年奴之间却一派安宁祥和，似乎所有的权柄争斗，恩怨情仇，世上所有的苦难也好，欢愉也罢，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在这方充斥着残忍屠戮的土地上，开辟出了自己的世外桃源，人间净土。
这天地间，唯他们两人共生共存。
纵然美好如斯，画面外的凌青岁看着，却觉得每秒都是煎熬。
他想要闭上眼睛，暂时将这个画面舍弃掉不看，但是他又实在好奇，想要看看年奴究竟还会对他做什么，于是在这方空间中，他没有闭上他唯一可以掌控的双眼。
几番纠结之下，凌青岁还是看下去了。
果不其然，年奴并没有让他失望。
年奴或许是觉着凌青岁的嘴唇太干了，他小心伸出舌头，将温暖湿润传递给他，又用拇指按住凌青岁的下颌，略微一用力，将他的唇打开，似乎要继续往里探寻……
受到的刺激惊吓过大，凌青岁猛地倒吸一口气，登时醒了过来。
空气一股脑灌入凌青岁的胸腔，塞得他满身满心都有些胀闷的感觉，“咚”的一声，他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屁股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下，凌青岁却感觉不到疼一般，双目呆滞空洞地望向前方，瞪大。
他连气儿都不会喘了。
这一摔的动静有些大，不一会，年奴叫停了马车，上前来掀开帘幔往里看，问道：“殿……”，想到出了宫要隐瞒身份，年奴顿了一顿又改口，“公子，怎么了？”
凌青岁转过头，看着车窗外那张脸，瞳孔微微抖动。
现在的年奴与梦境里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只是如今的年奴五官还稍显稚嫩，但是身上的衣服与那时一般，都是黑色的。
凌青岁很轻易的就将他们的脸重合起来，可这么一来，凌青岁便忘不了那个深情的“吻”。
那些画面对于凌青岁来说还是太过骇人，他心生后怕，默默向后退。马车内的空间小，由不得他往后太多，很快的，他的背抵上了马车边，他再无退路，长腿憋屈的蜷起来。
失去了退后的余地，凌青岁心里更加煎熬，面上屈辱羞愤得快要哭出来。
他抬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抠进椅子上的绒毯里，指尖用力得失了血色，指甲一片惨淡的白，内心不住地嚎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年奴没有看到梦境，自然不理解如今凌青岁的意思，凌青岁不说，他只能自己猜。
他试着开口问，“公子，是因为离家了难过吗？”
凌青岁：“……”
年奴又问：“是因为离家了太高兴，喜极而泣？”
凌青岁：“……”
“……”
没有得到回答，但年奴看凌青岁实在难受，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他面露焦急担忧，一只手探进来，似乎要摸凌青岁的额头。
凌青岁见状立马往旁边躲，“你你你，你……你要干嘛？”
年奴的手落了空，他无奈地道：“如今公子的模样看上去难受的很，我替公子摸摸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热了，若是发热了，我们便先去寻个医馆看看。”
“我……没，没病。不用看，直接，直接走便是。”
年奴的灼热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几圈，年奴还是放心不下，伸手又要去探。
凌青岁抬手，用穿着衣袍的小臂格开年奴的手，往旁边推。
“不必，我自己来。”
年奴的手一僵。
“好。”他道。
说着年奴将手收回去，“那公子自己探。”
凌青岁自知不是发热，所以伸手去随意摸了摸额头便放下了，别过头，蔫蔫地道：“没有发热，额头不烫。”
年奴闻声，道：“这般不作数，殿下还要摸过我的才能比对出来。”
年奴说完，将脖子伸长了些，低下头，视线垂下去，将光洁的额头露出来。
看着年奴这副架势，凌青岁攥紧了拳头，血气从下一路往上窜，涨红了整个脖子，“一定要摸吗？”
年奴轻点一下头，“要的，为了公子的身体着想。”
凌青岁咬紧牙，拳头展开来，手指挣扎着蜷缩又伸直，手臂慢慢抬起来去，带着手去碰了碰年奴的额头，蜻蜓点水地敷衍了一下，立即收回来放到身侧，又握紧攥成个拳头。
“摸完了，没有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