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奴得了答案,将信将疑地抬头看了凌青岁两眼,心里还是有些担忧,他道:“那公子再坚持一会,等会到了驿站便有地方歇息了。”
凌青岁没有看年奴,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年奴退下,马车重新向前行驶。马车里,凌青岁终于又得了独自一人待着的空间。
只是既然独自待着了,凌青岁也就不再忍着心里的百感交集了。
他没有回到椅子上,就那么在地上盘腿坐着,脸上的五官被他挤得好一通乱飞,心里同时响起千百种声音,发着牢骚。
——阿年他在搞什么?
居然那个……我?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对我做那种事?
有辱斯文啊,阿年!!!
……
那种明明是男女之间的事……所以,他喜欢我,爱慕我?
想到这,凌青岁伸出指头用力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嘴唇张开,做出个“我”的形状。许是被吓傻了,他莫名其妙生出点自我怀疑,目光下移到裆部,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生理特征。看了一眼又一眼,凌青岁伸出手,指头凌空挣扎了几下,最后轻轻放下去,摸到熟悉的触感,他松了口气,但是那口气立即又提了起来。
我身上没出毛病啊,没错啊……我就是男……子啊……
……
所以阿年到底在做什么啊?
……
断袖,龙阳?
???
……
!!!
阿年,你糊涂啊!
又想到那个画面,凌青岁抬手狠狠擦了擦嘴唇。
只是那个场景对凌青岁的冲击还是太大,他始终坐立不安,一会无声地愤怒嚎叫,一会咬牙切齿的干瞪眼,一会又委屈巴巴的,一副良家少男受了屈辱,丢了清白的样子……
他盘着的腿不住地上下来回抖动,似乎身上有什么东西烧着他,叫他冷静不下来。
凌青岁好一通发泄,终于将心里那阵别扭难受压下去,整个人才重新归于冷静。
此刻凌青岁已经没有慌张的神色了,静静地又坐了一会,他开始思索起来——年奴对他的感情似乎不是一日一夜就生出来的,现在瞧着年奴,凌青岁也觉着他这个人挺正儿八经的,不像是会对他有非分之想的样子。
那么……
就是后天生出来的了?
凌青岁觉着自己想的没错,重重拍了一下大腿,以表示对自己的肯定。
同时他不忘在心里暗自盘算着出路,也算是变着法子进行自我安慰。
其实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那么所有的拥抱也好,亲吻也好,就都是莫须有的事情。
他不需要过多担心。
他要做的,只是防着他喜欢上自己。
这样的话,一切就好办了。
他只要在年奴面前将自己弄得丑一些,狼狈一些,行事荒唐一些,再引导他去喜欢上别的女子,那么梦境里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没有人会去爱一个样貌丑陋,无才无能的人的。
凌青岁很快就想开了,终于又解除一个大麻烦,他抬手抚着胸口往下顺气。
这么坐着有些无聊,凌青岁重新掀起帘幔往外头瞧。
他们现下已经走到闹市里去了,四处都是商贩的叫卖声,虽说外头的东西比不得皇宫里的精致,却是别有一番烟火气。
凌青岁远远瞧着小摊上的货物,看花了眼。
突然,在一众卖胭脂糖画首饰的小摊里,一个突兀的,灰扑扑的小摊吸引了凌青岁的视线。
那个小摊前只摆了一把小椅子,没有任何其它的货品。
摊主是个穿着浅灰色麻布粗衣的老人,头发和胡须俱是银白色的,头发用一根枯枝盘起,胡须长长地垂下去,脸庞瘦削,两颊凹陷下去。
他就这么坐在着闹市里,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神色自得。虽然看上去是没有饱饭吃,没有暖衣穿的人,此刻却惬意得微眯起双眼。
他右手拿着一根长杖,上头挂着一张破布,上面歪歪斜斜写着——算命,取名,看运。
看得那取名两个字,凌青岁视线一顿,死死盯住。
那两个字唤醒了凌青岁的记忆,他想起了一些被他遗忘的事。
——他还没按照之前约定好的,带年奴去算命取个新名字。
嘶。
只是现下……
有了那段记忆,凌青岁开始纠结,犹豫,到底要不要带年奴去算命取名。
他的腿不住地又开始抖起来。
眼见着他们就要经过小摊,离小摊越来越远了……
“停车!”
凌青岁喊完,又有点心生悔意,坐在马车里,双手微微握拳,神色凝重。
年奴走上前问,“殿……公子,有什么事吗?”
凌青岁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浊气吐尽,他睁眼起身,视死如归地撩起帘子往外走,提起白袍下摆,想要下车去。
年奴伸出手要扶他。
凌青岁瞥了一眼,自己跳下马车。
他站稳脚,背对着年奴站了一会,随后开始调整脸上的表情。
他刻意歪斜嘴扭了好几下,又耸了耸鼻子,觉着应该丑的很夸张了,这才回头扬起下巴,用鼻孔对着年奴,同年奴说,“你跟我来一下。”
年奴不解,但是跟了上去。
又柳也竹闻声,互相看了一眼,也跟着往前去凑热闹。
他们一行人走到算命的铺子旁边,凌青岁看准那把破旧的小椅子,将年奴拉过来,抬手摁住年奴的肩膀,将他摁着坐到椅子上。
年奴面对着老人,怔愣地瞧了几眼,没看出个所以然。
年奴心里生出疑惑,扭头抬眼望向凌青岁,企图从他的脸上寻到答案。
但是凌青岁没有看他,双手环抱在身前,对着那微眯双眼的老人道,“老人家,我给您送生意来了。”
老人刚刚似乎睡过去了,听到声音咂咂嘴,迷糊着睁开眼,混白的双眼扫过面前一行人,视线定在凌青岁身上。
凌青岁瞧见了,冲他微微一笑,“老人家,帮忙算个命取名呗。”
“要个寓意上佳,念起来也好听的名字。”
老人闻言坐着扭扭肩膀,舒展了一下筋骨,脚趾头也一齐从破洞的旧布鞋中探出来,伸长了舒展放松,嘴里发出沙哑的“诶呦诶呦”。
终于老人活动舒服了,呆坐着又咂咂嘴,视线逐渐凝聚,变得有神。他冲凌青岁笑笑,露出一口黄牙,“好。”
他抬手指着凌青岁缓缓地问,“是公子你要取名吗?”
“不是,”凌青岁拍了拍坐着的年奴,“老人家,给他起。”
老人闻言,将视线转移到年奴身上。
他将年奴浑身上下扫视一遍,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看着,他眼里的神色愈发深沉。只是临到末了,他眼里的深沉又一扫而过,换上笑意。
他抬手搭上年奴的手,问,“那请问这位公子,小老儿该如何称呼啊?”
“年奴,”年奴道,“年岁的年,奴仆的奴。”
说到这,年奴顿了顿,眼敛向下垂,思索片刻,他开口问,“老人家,敢问年奴这个名字好吗?”
“不看寓意,单看运道的话……好吗?”
老人捋捋胡子,闻言陷入思考,目光飘忽着望向远方,“年奴啊……”
片刻之后,他道:“依我算来,这还是个不错的名字,草木逢春,枝叶沾露,稳健着实,必得人望。”
“虽然听起来是个卑贱之名,运道却是不错的。”
“嘿嘿。”老人低笑两声。
年奴闻言起身,对凌青岁说,“公子,既然是个好名字,便不改了吧。”
“来都来了。”凌青岁不理会他的话,将他重新摁下去,“让老人家重新替你取个好名字。”
年奴刚坐下,又想站起来。
凌青岁便再摁。
年奴又起,凌青岁又摁。
……
这么来回了又有两三次,年奴老实坐着不动了。凌青岁也总算满意,两只手交叉着又叠在胸前。
凌青岁:“老人家,请您起名吧。”
老人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流转,瞧着瞧着,偷偷笑了起来。
如今两人齐齐看向他,他咳嗽两声掩下笑意,耸耸肩,两手揣着进宽大透风的袖子里,问年奴,“那敢问这位公子,对于名字有什么要求啊?”
年奴想了想,回答,“其它的都好说,只是年字,我不想换。”
“诶!公子有眼光,年字确实好。”老人将藏在衣袍里的手伸出来,顺便带出一沓方形纸片,上面写了各种各样的字。他将这些纸片往地上一扔。
年奴见了,弯腰要去捡。
老人拦住他,“诶,不可。”
年奴的力气在同辈人中都算是大的,如今竟然被这个散发着枯朽气味的暮年老人给挡住了,他心下生出些惊叹,动作一顿,看向老人。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老人没有理会年奴的目光,顺势将年奴的手牵过来,掰着他的手舒展开,露出清晰的掌纹。
年奴晓得这是他在帮自己看手相,便没有挣扎乱动。
老人低下头,而且越来越低,低得快要凑到年奴的掌心里,去瞧他那几根短短的线。
看着看着,老人又抬起另一只手,在年奴掌心描摹掌纹路线。
老人温热的呼吸打在年奴的手上,生出一片湿漉漉的潮气。
半晌,老人突然抬头,沟壑纵横的脸凑到年奴面前,浑浊眼睛直勾勾盯着年奴,询问他的意见,“取宥,唤宥年,公子觉得怎么样?”
“宥年,宥?”
老人点头,“对,宽宥的宥。”
他继续往前凑,在年奴耳边停下来,微微偏头,冲他小声道:“你心悦一人,却非伦常允许。不过终有一日,他会宽宥你的爱意。”
老人说完又低下头,描着年奴的掌纹,嘿嘿笑起来。
年奴闻言,低头下去瞧着老人,眼里似有按耐不住的潮水,波涛汹涌。
“你们在说什么呢?”凌青岁看着两人的小动作,凑上前想要听。
他们俩早将话说清楚说明白了,现下都各自低着头,没有去理凌青岁,将他晾到了一旁。
见二人不理他,凌青岁“嘁”了一声,往旁边挪了两步,一副他们不理他,他便也不稀得理他们的样子。
年奴出声回答老人,“好,就宥年吧。”
老人放开年奴的手,竖起指头点点地上那堆倒扣着的纸片,“宥年公子,既然名定了,还请挑一个姓吧。”
凌青岁看到这边又有新鲜步骤,扭头看了几眼,觉着瞧着不真切,便又挪过来两大步,只是头还是别开,移到与年奴他们所在的反方向,视线却狠狠斜过来偷看,生怕错过一点细枝末节。
年奴顺着老人的指头看过去,地面上,叠着一堆厚厚的纸片,但是因为刚才老人将它们丢下去的动作,纸片堆里飞出去几张纸片,散落在地,露出了上头的字——司空、曹、方、马、刘。
年奴没有即刻挑选,只是看了一会那些散落在外的纸片,慢吞吞地问老人道:“老人家,若是有纸片飞出来了……要不要将它们加进去?”
“诶……诶诶诶!”老人闻言一惊,两只手高举过头,头猛地低下来,惊讶地看向地面,“竟然飞出来了?”
“你瞧瞧你瞧瞧,这些个小纸片,是真不听话啊。”老人说着,枯枝腐朽般的手指抠起纸片,将它们整理好,整齐放到手里,“既然不听话,也算不得什么好姓,我便抽走了算了。”
老人整理完,笑着重新伸出指头点点纸片,“这回可以了,宥年公子从这些里头选一个吧。”
年奴伸出手,手指擦过纸片堆的侧面,停在中间偏下的位置。
挑中了纸片,他另一只手上前按住纸片堆的顶端,另一只手拉住他选中的纸片边沿,轻轻用力将它抽出来。
四方边沿泛着不之名黄色水渍的纸片上,一个歪七扭八的危字立于正中。
老人站起来弯腰看了看,拂着胡须道,“——危,危宥年。”
作者有话要说:草木逢春,枝叶沾露,稳健着实,必得人望——算命这里去网站测凶吉测的,不是自己折腾的。